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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偶書散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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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冬日少有的豔陽天,我和父親回到四十多公里外的老家給叔叔做壽,叔叔今年虛歲六十五,按中國人的傳統,逢五逢十都是大日子。

回鄉偶書散文故事

老家還是那個老家,清明節時回來過一次,半年後再次回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有些變化確實發生了或正在發生,比如大叔叔大幾歲,小父親幾歲,關係一直不錯的棵子哥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正苟延殘喘,臥牀不起,而他的親弟弟,和我堪稱忘年交的薛子,早在幾年前就已提前一步,去天堂裏佔好了位置,兄弟倆在分別幾年後,或許會在那裏再度相聚。

薛子年輕時曾是二炮部隊的一員,羅布泊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他們奉命第一時間進入爆炸現場,搜索預先放置的標誌物,從而被大劑量、高濃度的核輻射所損傷,病病歪歪多年後,終於在前幾年一命嗚呼,不僅是他,和他一同進入現場的戰友也大都凋零殆盡。薛子的早逝從大的方面來說,是在爲中國的核試驗買單,中國高精尖的核武庫裏也有他的功績,只是,事後的慶功宴,頒發的軍功章裏都不會有他的名字,他只是螞蟻中的工蟻,分子下面的分母,數目龐大的小兵小卒的一個數字,卑微到了塵埃裏,一個小人物的去世就如同風中飄零的落葉,除了家人的悲痛外引不起多少人的關注。

那年爺爺去世,我和薛子一塊去火葬場,在等待火化的間隙,我們倆還有另一個本家兄弟圪蹴在避風的犄角旮旯處,看着煙筒裏不時冒出的青煙,本家兄弟和薛子開玩笑說,“薛子哥,下個爬煙筒的是不是就輪到你了?”,薛子看了看那根杵在灰濛濛天空裏的煙筒,使勁咳了一陣,努力吐出一口濃痰,喘息着說,差不多吧,我們倆沒心沒肺的哈哈一笑。現在想來,薛子那貌似輕鬆的語氣裏到底隱藏着多少無奈和悲哀,蒼涼和無助,他無法言表,都默默悶在心裏。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但沒有人願意去死,畢竟,死亡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列車,上去了,後悔了,卻無法返回,都說那邊繁花似錦,誰也沒回來過,往事如煙,屈指一算,薛子去世如今也有三四年了。

薛子是和叔叔一般大的人,比我年長十幾歲,但卻和我很熟,有一段時間,他在大隊的代銷部賣東西,我整天猴在那裏,和他膩在一起,薛子是個性格很隨和的人,清澈的眼睛,孩童般的笑容,每每想起,我都會有種心痛的感覺,薛子哥,天堂裏沒有核試驗,願你在那裏安息。

每次回老家,總能聽到一些舊人去世的消息,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有些老人確實到了凋零的時候了,比如我的那些爺爺奶奶輩們早已靜臥在祖墳裏,大爺大媽輩們也所剩無幾,甚至叔叔嬸子輩們有些也已迫不及待,積極趕赴那趟有去無回的列車。

我家的東鄰已人去屋空,房子坍塌傾圮,院子裏荒草萋萋,曾幾何時,這是一家人口興旺的大家庭,當家的男主人大老銀個子高高瘦瘦,人老實厚道,沉悶寡言,年齡比父親大七八歲,女主人也是高個子,大臉盤,身體結實,他們膝下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其中最小的男孩和我同齡,是我小時候的玩伴。

我們兩家之間有一堵低矮的土牆,他們家屋檐下種了一顆石榴樹,有些枝吖會伸到我們這邊來,春天的時候,石榴樹開花,花朵紅紅的像喇叭,看起來那麼喜慶,秋天的時候,石榴沉甸甸的壓滿枝頭,看得我們直流哈喇子。摘石榴的時候,銀大媽總會撿幾個大的給我們,我們喜滋滋的接過來,捨不得吃,把它放到盛衣服的箱子裏,箱子裏便會有一縷清香,衣服穿在身上,身上也有了石榴的味道,小孩子的心性,總是存不下東西的,被我們惦記多時,石榴最終還是被一粒一粒的送到了肚子裏。

銀大爺是個很悶的人,很少聽他說話,對他印象不深,但有一件事,在父母的反覆述說中,記憶卻好像復活了過來,他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

大概是七五年,家裏翻修房子,邀請左鄰右舍前來幫忙,中午吃飯時,銀子大爺和石頭園子爲了一盤花生米吵了起來,我們老家地處平原,本身不產花生,花生要麼是從南部山區,要麼是從北部黃河鄉販來的,很是金貴,那時生活貧困,一日三餐能填飽肚子就不錯,花生更是稀罕物,花生米是父親從部隊裏郵寄回來的。過春節時,部隊裏給每位戰士發了幾斤生花生,父親顧家,捨不得吃,剝好了,用小手絹縫了個布袋郵寄了回來。

那天中午炒了一盤花生米,銀大爺大概很久沒吃到這麼香的花生了,筷子舉起來就放不下,一粒粒往嘴裏送,旁邊的石頭園子看不下去了,拿筷子別了他一下,呵斥道,“有你這麼吃飯的嗎?你都吃了別人還吃什麼。”,銀大爺臉一紅,小聲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吃的你的”,“不是我的也不行,”說着說着,兩人槓上了,銀大爺人雖老實,但老實人也有自尊心,一旦上了倔,八頭牛也拉不回,那時他們倆也就四十左右,正是男人精血最旺的時候,彼此毫不相讓,越吵聲越大,最後幾乎要打起來,一幫人連說帶勸,好不容易纔平息了這一場因花生米引發的爭執。

石頭園子在我們村是個另類,他中等身材,頭頂微禿,說話高聲大嗓,性格桀驁不馴,喜歡開玩笑,尤其喜歡開妯娌嫂子們的玩笑,見了誰都嘻嘻哈哈,沒正形,但爲人不錯,誰家有事都去幫忙。

石頭園子曾經做過一件驚動村民的大事,7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後,民間紛紛傳言,某日夜裏十二時還要發生一次八級以上的地震,大家都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就在這樣一種氛圍下,石頭園子爺倆卻沒事人一般,於一天深夜,偷偷溜到村外,將公路兩邊碗口粗的白楊樹砍了幾十棵拖回家,要不是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枝枝葉葉暴露了他們的行跡,估計還真能瞞天過海,最後怎麼處分的,我那時小不清楚,只記得村裏開了次批鬥會,爺倆站在臺上,當兒子的低着頭,鍋着腰,羞於見人,倒是石頭園子照樣嘻嘻哈哈,東瞅西看,一副混不吝的樣子。

老年的石頭園子面目柔和了許多,村裏的白事都是他主持,在爺爺奶奶的喪禮上我見到過他兩次,本就不多的頭髮已徹底掉光,頭頂油光放亮,眉毛和鬍子都白了,舉手投足間行動有些遲緩,但依舊高聲大嗓,依舊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們做親人的在下面哭哭啼啼,悽悽慼慼,他依舊在旁邊和別人插科打諢笑,肆意說笑着,死亡對他來說,或許只是一種過程,就像瓜熟蒂落。

就是這樣一個人,前幾年活得不耐煩了,一根繩子拴在脖子上,把自己給吊死了,對這樣一個豁達,爽朗,看透生死的`人,我的心裏是滿滿的敬意,倘若他讀過幾年書,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難保不成一方諸侯,想想當年的湖北紅安,出了那麼多的將軍,這裏面難道就沒有像石頭園子這樣的人物?

銀大爺和銀大媽早在十幾年前就過世了,令我唏噓的是,他的三個兒子竟然也走了兩個。

大兒子如果活到現在,也就六十多歲,人長得高大帥氣,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有一年冬天,我正在外面街上瘋玩,一位穿着綠軍裝,英氣勃勃的小夥子問我,銀子家怎麼走?我給他指了指路,他很禮貌的向我表示了感謝,一臉的燦爛,我當即對這位英俊灑脫的小夥子有了好感。後來才知道,他竟然是銀子大爺的大兒子,早早就去新疆當兵,四五年後復員回來,因爲天黑,居然連家門都找不到了,很多年前,他就因病去世了。

他的大弟弟,比我大個七八歲,身體很壯實,在我們村附近一個鑄造廠打工。去年春上,吊車吊運鑄件的時候,電纜突然斷裂,他躲閃不及,被成噸的鐵塊砸在地上,人當場就沒了呼吸,如今,三兄弟只剩下我小時候的那位夥伴。

銀子大爺和銀子大媽在世的時候,儘管日子過得有些恓惶,但這個家裏始終人聲鼎沸,有一種人間煙火氣,隨着孩子們的長大,一個個結婚的結婚,出嫁的出嫁,就像出巢的小鳥,撲棱棱翅膀都飛走了,家裏便靜了下來,等兩位老人一去世,這個家就徹底空了,院子裏的空間被野草,蟲豸,小鳥們重新佔領,慢慢的就破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