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子吟散文

子吟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04W 次

【一】

子吟散文

夜已經很深了,我側身躺在母親的腳頭,聽着她發出的呼嚕聲。生病的母親呼嚕不但粗重,而且還帶着拐彎,她呼嚕的後邊有細細的吁吁聲音,有幾次吁吁聲斷了,那一聲長長的呼嚕聲沒有了下文,我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爬起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前,測試呼吸是否正常。母親的呼嚕像一臺陳舊的拖拉機發出的聲音,也像枯竭的苞谷杆子被風吹一樣,噗嚕噗嚕的,讓人聯想到蒼老和滄桑。

我睜着兩隻毫無睡意的眼睛,盯着門的縫隙。病房外也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耳朵。我能聽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自醫院旁邊的那棵大楊樹,那是風吹葉子的聲音。

下午登記完住院手續,陪母親上廁所的時候,我看到它了。雖然楊樹的葉子已經脫落大半,但剩下的枯黃依然堅強地掛在樹梢。在以白色爲中心的世界裏,偶有一種其它的顏色,讓我感到格外親切。

我們居住的病房在五樓,楊樹的枝椏竄出了樓房的圈固。直覺告訴我,這棵樹一定有些年頭了。或許這座醫院建成的時候,它也栽下,並且生根發芽。可是它被栽在兩棟樓房的拐角處。兩棟六層的高樓堵截了紫外線,它吸收的陽光很少。可爲了存活,爲了成長,不得不得賣力的拔高自己,以至於現在已經高出了六樓的樓頂。

我甚至胡思亂想,當初在醫院栽這棵樹的園丁,或許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可能是爲了讓生病的人看到這棵夾縫中的楊樹,有多麼堅強的生命力,用那種頑強不息來鼓勵、激勵病人的鬥志和求生的慾望。應該是這樣的吧!

【二】

給母親抽血的護士很漂亮,年輕的女孩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手腳麻利,嘴巴也勤快。當針尖扎進母親的血管時,她微笑道:“阿姨生活一定很好,您的血脂稠得把針尖都堵住了。”母親瞅着護士憨憨一笑。生病後,母親很少說話,要麼淡淡一笑,要麼一言不發,我發覺她的眼神沒有往日的精神,更沒有從前的精明。

記憶裏,我的母親是個會過家的女人。她性格大大咧咧,儘管大字不識一個,卻精通數字。上街買菜,能把分分毛毛的錢算得清清楚楚。斤斤兩兩的賬一點也難不倒她,小販缺斤短兩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可是母親這次發病後,整個人都改變了。醫生測試她反應的時候,給她說三個詞“紅旗、皮球、自行車。”然後立刻問她記得什麼?母親說了一個“紅旗”後便緊閉嘴脣,她哆哆嗦嗦地抖動着嘴脣,想把下面的兩個詞說出來,可說出口的卻是“記不得了。”

爲了進一步檢測母親的病症,醫生問她:“100-7=?”母親傻傻地說等於70。醫生又問:“70-7=?”曾經精明的母親竟然張嘴就說沒有了,等於零。醫生再問:“8-5=?”母親脫口而出,乾脆利索地說“沒了,沒了。”旁邊的三哥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們兄妹的眼中不自覺的蒙上一層水霧。父親打着哈哈對醫生說:“她不識字的,不識字的`。”

母親不得不又住院了。自打去年腦梗賽後,這是第二次梗塞了。醫生說幸好發現及時,堵塞了一點,剛好堵住了智力的部分。所以反應遲鈍了。後又安慰我們,不要緊,疏通幾天,就沒事了。醫生的話,給我們吃了定心丸。我們說:“反應遲鈍就遲鈍吧!只要沒事就好。”

護士拔出針頭,從另外一條血管扎進去。“不疼哦,一點都不疼,像螞蟻咬一樣,對不對阿姨,哦,對了,阿姨以後要吃清淡的食物哦,肉嘛,少吃一點,那樣,就不會到醫院扎針了……”護士像對幼兒園的娃娃講話一樣,一邊抽着血,一邊對母親絮絮叨叨。

我站在病牀旁,看着一管一管的血從母親的血管裏抽出來,心,疼了又疼......

 【三】

小舅來看母親的時候,母親沒有像去年那樣哇哇大哭。她依舊不說話,只是對着小舅笑笑。小舅扭過頭,眼睛通紅。母親問他咋了,小舅說:“牀前的花籃真好看,花兒真香,大姐都都不像是住醫院了,這兒和花店一樣美!”

母親看着花兒,眼睛裏泛出瑩瑩淚光,我躲在窗外抽鼻子。母親活到六十多歲,這是第一次收到鮮花,送花的是表妹,她是大舅的女兒,而大舅在一百天前患癌不幸辭世。母親姊妹八個,她是長女,大舅是長子,如今外婆的長子不在了,長女住進了醫院。我想:母親的心很疼,肯定很疼。

輸完液出去吃飯的時候,小舅拉住了母親的手,他像個孩子一樣晃動着我母親的胳膊。馬路上車來車往,南來北往的人流急急匆匆從醫院門口走過,沒有人會回頭看他們兄妹一眼,我跟在他們的身後,拉拉脖子上的圍巾,試圖增加一點溫度,擡眼的瞬間,看到父親和小舅媽的眼睛都溼潤了。

小舅是母親姊妹八個中最小的一個,他只比我的大哥年長四歲。也許在母親的心中,小舅就像她的孩子一樣;也許在小舅的心中,他大姐就像母親,是啊,長嫂比母,長姐同樣也是母啊!

 【四】

經過兩個星期的住院治療,醫院的結賬小票開了一小堆,每天顯示的都是一個嚇人的數字。大哥在湖北工作忙,二哥在平頂山生意忙,弟弟守家也忙,電話裏傳來的殷殷問候,母親沒有太大反應。她依舊是淡淡的表情,淡淡地說自己好了。掛電話時,我看到母親輕輕地按按手機鍵。

同一個病房的病人問母親幾個兒子,她似乎不遲鈍了,不對路地回答:“娃兒們都忙呢!”

我翻弄着手機,胡亂地搜尋網頁,卻意外地看到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我想到我的母親也育有四子啊!

“……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我忽然心悸,一種悵然滿懷,母親的兒子們在電話裏不停的囑咐:“好好治病,千萬不要怕花錢,治好再回家!”

是啦,母親的兒子不缺錢,我的兄長們家財萬貫,可是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裏,我們蒼老的母親孤獨地躺着,陪在她的身邊只有吵鬧一生,也相濡一生的老伴和胡亂翻弄手機的女兒,還有一個是她孃家最小的弟媳婦——我的小舅媽。

醫院的搶救室門外,有哭聲傳出,又一個搶救無效的老人去世。在家屬的哭聲中,我聽到醫院拐角處那棵大楊樹呼啦啦的聲音,如哭如訴,悲慼切切!

 【五】

母親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村裏的一位老教師死了,他是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我兒子的一年級也是他教的。

在我們家鄉,有個習俗,人死後第二天晚上要進行一場報廟。報廟是個什麼意思,我也說不清楚,總之,年年月月,只要死人都有這個風俗,在報廟的儀式上,死者的家屬必須嚎哭,不然會被人恥笑。

沒有搬遷的時候,村子西頭有個小廟,儘管小廟破四舊的時候已經拆了,可村民依舊虔誠地進行這項隆重的報廟儀式。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開工,我們搬遷到新家,村民堅守了故鄉的習俗,依舊報廟,哪怕沒有了廟!

老教師報廟的那晚,我躲在移民村的樓房旁,聽見他女兒們悲涼的哭聲,新村的房子有迴音,那種悲涼越發的觸動情懷,哀樂不斷,人們在圍觀中,落下同情的淚水。在蕭瑟的冬季,這種傷痛,足以把我的心震碎。我的眼淚在太陽燈微弱的亮光中悄無聲息地落下......

那一刻,我相信了命。可命是啥東西,又說不清楚。我哭,是爲老師惋惜。因爲他和我母親同一天生病,在村裏,我們找了同一個醫生輸液。輸完一瓶點滴的時候,我們拔下針頭,驅車二百里把母親送到市醫院,而老師怕進醫院花錢,堅持在家治療,耽擱了時間,以至於把自己的命搭上。

我在老師的靈柩前看看,眼淚模糊了眼睛。靈堂外,報廟的孝子早已回來。她們坐在凳子上觀看鄉村所謂的文化傳媒演繹樂隊。流動的舞臺五彩繽紛,霓虹閃爍,打扮得妖里妖氣的演員,濃墨妝彩,扭動着肥胖的腰肢,肚皮上叮叮噹噹的,跳着我看不懂的舞蹈。

好幾個舞臺輪番演出,村人跑來跑去,眼花繚亂,不知道該看哪個好。我擦擦眼角,長嘆一聲,一臺樂隊大概需要一千多塊錢,有的甚至兩千到三千。四臺樂隊的錢加起來也許就夠給老師治病了,可惜錢在他去世後這樣花了!

回到家裏,母親安靜地睡着,呼嚕聲還是那麼大,噗嚕噗嚕的,我把頭埋進被窩,撥通了哥哥的電話,抽抽噎噎地說:“哥,有錢好,花錢好,咱媽健康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