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厚誼雞蛋茶散文
禹治水患，天下乃安，始分天下爲冀、豫、徐、兗、青、揚、荊、樑、雍九州。因豫居九州之中，周公稱其爲“天下之中”，故豫州又被稱爲中州。至東周，禮崩樂壞而天下大亂，羣雄爭圖霸業逐鹿中原。自此，處九州之中的豫便成爲各方諸候戮力的角鬥場，後雖經秦統一中國，然歷朝歷代權力更迭過程中，中原之地都會成爲各方爭奪的首要對象，是謂“得中原者得天下也！”，從而也就使中原地區歷了無數的戰亂，生靈塗炭而民不聊生。
縱如此，居於中原之地的人民，在這塊歷了無數浩劫與苦難的土地上，仍憑藉着自己的堅忍和勤勞，得以頑強地生存下來。並在這與天、地、人長期相鬥爭的過程中，形成了人與人之間彼此相互扶助、同生共存的樸素發展觀。但因長期地飽受天災、人禍，人們在生存過程中，便具有了極強的人丁觀念，以多育子嗣來對抗天災人禍。這樣的觀念和傳統已經深入中原人的骨髓，無形中也就導致了現在的人口衆多。人口多了，土地和資源卻相對有限，加之處於九州腹地，社會經濟發展進程也較爲緩慢。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廣大人民羣衆的生活水平還依然處於較爲貧困的階段。
即使這樣，文化積澱深厚且極重儀禮的中原人民，依然保持着熱情好客的傳統。逢有客來，無論關係親疏遠近，必傾其所有而竭力招待。這其中尤以上茶最能代表。
以前鄉人口中的茶，其實並不是用茶葉所泡出來的茶水，通常多是指代燒開的白開水。若是有人問：“你喝茶不？”基本問的就是你喝開水不。用白開水代茶，並不是說河南人就小氣，而確是因爲河南人在飽受窮困之苦時，對於現實的無奈和妥協。你想嘛，平素連買鹽的錢都是百般摳省出來纔有的，又如何敢將那錢去買了茶葉，來作日常的享用呢。於是，自己日常所喝的“茶”，就多是那些無味兒卻冒着白汽兒的.開水而已。
倘若真是家裏來了客人，極爲重禮的鄉人，是斷不敢以白開水待人的。家中茶葉雖是沒有，卻會將平日裏自己從捨不得吃的白糖，從那糖罐裏挖了一勺又一勺，倒進給你所要端的茶碗裏，爾後再給你倒上白開水沏了喝，這便是鄉人通常所說的砂糖茶。
糖，對於鄉人來說，是極爲珍貴的，若非是家人生病、口苦，或是年邁體弱，這糖是斷不捨得往稀飯或是茶水裏放的。就是小孩子嘴饞得很了，大人也至多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星半點兒的，放進孩子嘴裏 讓他嚐個甜味而已。
而就是這樣一種對自己人的吝嗇與苛刻，卻會在客人到來時，將那平素不捨得吃的白糖，往你茶碗裏放了一勺又一勺。唯恐使你覺得那糖放得少了，茶水的口感就不甜，進而使你覺得這情分是否就淺簿了許多，也生恐你因此而小看了主人，以爲這家人就是生就的吝嗇。所以，很多時候，常常是茶碗裏的水因爲糖放得多，那白開水就呈了粘黃色，喝到嘴裏那甜味能甜到你的嗓子眼兒，直到你將這碗中的茶水喝盡，那碗下還沉着一層粘而未化尚能流動的糖砂。
可要是家裏來了重要客人，你所要享受到的便是至高禮遇——雞蛋茶！
雞蛋能稱之爲茶，怕是普天之下唯中原人所獨具。而這所謂的雞蛋茶，其實就是以水煮荷包蛋代茶。可不要小看了這雞蛋茶，你若歷過那樣一個艱苦年代，就能深深體會到，這茶裏所飽含着的是一種怎樣的深情厚誼。
彼時，農家有句俗言：養豬爲過年，養雞爲換錢！雞幾乎是家家都會養的，可要換錢的卻是雞所下的蛋。那雞蛋對於一家人來說，就是家中所有日用物品及各項開支的來源。蛋於中原人家來說當是從不曾缺過的，家家都會有放蛋的筐或是陶罐兒，那筐或陶罐兒裏就總放着些或多或少的蛋。可這些蛋，若非是家裏來貴客，或是家中某人身體有恙急需進補，自己從來都是斷不捨得拿來吃的。都是攢上些時日，便會用籃子提了拿到集市上，去換些錢或是日用物品。要知道，一家人的所有開支，都在等待着這些雞蛋所換來的一點點錢去應付。針頭線腦、柴米油鹽、頭疼腦熱、迎來送往，全要從這些雞蛋所換的錢裏出。家裏就那有限的幾隻雞，每隻母雞一兩天才能下一隻蛋，那麼多的用項都在等雞下蛋，誰又敢置自家的日子於不顧，而去快意自己的肚腸呢？
就是這樣的日子和家庭境況，倘是家裏來了貴客，能表達主人熱情好客與心意的，便只有雞蛋了。你方進得屋裏坐下，女主人就忙不迭地進了竈間，不論是不是飯時，都會爲你燒上一碗雞蛋茶。這雞蛋茶不是自家人喝的那種，將蛋液攪散打碎倒進開水鍋裏燒開的雞蛋碎，而是整隻整隻的荷包蛋，不是一隻，而是兩個或四個。光有荷包蛋還不算，必還往碗里加了自己從不捨得放的白糖或紅糖。彷彿只有你喝了這滿是甜意的雞蛋茶，主人心裏才能心安。
可當你端起了這碗雞蛋茶，要下口喝時，會發現主人家孩娃兒們的小眼裏充滿了想喝的期盼。你看着不忍，要找碗分上些給孩子喝時，那孩子們卻又都懂事地搖着頭說自己不喝，乖乖地跑出去玩了。
喝了這雞蛋茶還不算，到了飯時，所給你做的必會是一碗雞蛋撈麪條。要知道，平素這主人家都是喝那種用雜麪擀出來的湯麪條，而湯麪條裏所放着的，就是些蔥花兒、醃紅薯葉、芫荽或是野菜之類的東西，僅爲了配個色兒調個味而已，油都極少會放，也就更談不上雞蛋了。再不然，就是吃上一碗蒜麪條，已經算得上是好吃食，一家人端了飯碗，蹲在院子裏吃時，那吸溜聲中所含着的滿足感便可以響徹雲天了。可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你到來時所享受的，卻是他們平素想都不敢想的雞蛋撈麪，這樣的待遇，你到任何一個河南人家裏做客，都能享受得到。這雞蛋中所含着的情誼，便是河南人最真摯樸素的情感。
而雞蛋茶在鄉人中另外一個重要的用途，則是用來招待和考驗新女婿。
我很小的時候，就常聽說關於某某新姑爺頭次上門，如何去喝丈母孃家雞蛋茶的故事。據說，新姑爺上門，丈母孃通常都是給你碗裏打六個荷包蛋。可怎麼去喝這雞蛋茶，卻大有說法兒：你一口氣兒都吃完了，會給丈母孃留下準女婿就是個吃才的印象；你要是吃剩下兩個，那你就是個二蛋；你要是剩一個，你就是個剩人蛋，有點兒缺心眼兒的意思；可你要是一個都不吃，那你就是對你丈母孃不尊敬!所以，具體怎麼吃，到底該吃幾個，那是衆說紛紜，給你的感覺就是，不論你怎麼吃，不論你剩幾個，都能夠讓人有話說。問五個人，五個人就有可能給你說出五種吃法兒來，到底該是如何去吃，總也找不着一個準確答案。這樣的困惑，一直到我長大開始找對象，依舊是無解。
頭一次去女友姑姑家，人家照例是給我打了一碗雞蛋茶。看着那一碗的荷包蛋，我心裏一直在犯難，不知到底該喝幾個才得當。沒人會給我答案，我只得找來只空碗，撥出兩隻荷包蛋給女友喝，而我將剩下的四隻喝完。也就不管了他們到底會怎麼看，反正這對象都是自己談找的，來只是給她姑姑過眼，人只要不醜，踏實肯幹，幾個荷包蛋又如何能左右得了姻緣？
民間有句順口溜說得好：“小棗樹 根拐根，丈母對她女婿親。女婿進門剛落座，荷包雞蛋待誠真。吃在嘴裏甜在心，盼望女婿常登門。岳母咋恁親女婿，只因閨女連着心。”這樣短短几句話，便道明瞭吃幾個荷包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丈母孃要借這荷包蛋，來表達對於女兒女婿，未來婚姻生活甜蜜美滿的美好希望。
如今，人們的物質生活已經極大豐富了，再不缺吃少穿，也不需要再用雞蛋換錢來貼補日常家用，各家別說是吃雞蛋，就連吃肉都變得再正常不過。可這樣一種來客先上雞蛋茶的傳統，卻依然在河南很多地方保留了下來，成爲河南人熱情好客的一種見證。
於是，這看似平淡無奇的雞蛋茶，便不僅僅是一碗放了砂糖的荷包蛋，更是河南人先人後己、熱情好客品質的樸素表達。
如果某一天，你去了河南人家裏，他們滿臉笑容地爲你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茶，就請你喝下。你喝下了它，再多的勞累和睏倦，那甜潤的口感，熱熱的荷包蛋，都可以將你的睏倦融化。
此刻，你喝下的是糖，是雞蛋，也是茶，更是河南人骨子裏與生俱來的那份真誠和熱情。有了這樣的熱情下肚，相信你再不會去閒傳，那些未經證實，卻帶有濃重歧視色彩的關於河南人的閒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