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樹下的約定的散文
南京，六朝古都，可賞的景點太多。弟弟工作間隙帶我遊了三天，他知道我的喜好。
他忙時，我自己遛遛。喜歡站在中山門之上，觀楊。這些白楊樹，據說是當年運送中山先生靈柩入主南京時，所經之處插下的小樹苗。風風雨雨幾十年，吃盡了苦頭，但是依然蔥蔥翠翠，高大挺拔，生命力可謂頑強。
我的家鄉，這樣的參天白楊也很多，往往靜靜地看上老半天。寬大、厚實的葉子嘩啦啦地乘着風，搖着太陽，裝點起一個個美麗的春天和夏天；冬天到來時，也不頹唐，不屈的腰桿是一種力量的象徵，別樣的美好。所以喜歡楊樹。
弟弟不知什麼時候走近我的身旁，拍下我的肩：走吧，哥，回家。
我戀戀不捨，收回目光，原來天色已晚。今年是我們兄弟的八年之約，他特地請我來的。
他很爭氣。大三的時候就被約定了這裏的一家地礦研究所。這家研究所直屬國土資源部，福利待遇好，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他在所裏學歷是偏低的。那時候其實我已做工掙錢，家裏寬鬆了些，但他拒絕繼續在校深造。他說，考研是必須的，邊工作邊學習心裏頭更踏實。他想盡快讓我們的家緩過勁兒來，就拿着大本的證書加入了那個團隊。
箇中辛苦從來沒對我們說起過，也許在他看來，工作中的苦累根本算不上什麼。一個農家孩子割豬草、打農藥、鋤雜草，早就習慣了。勞動就有收穫，收穫的喜悅勝過身體的疲累。從黃土地上走出來，他是鄉親們眼中的人中龍鳳，自然倍加珍惜，努力工作，不負衆望。
如今已是春風得意，不少的高才生從於他手下。他以他的坦誠、幹練贏得了同事們的信賴與支持。他帶着他們滿中國地跑，富饒的國家有他們的用武之地。
弟弟的家佈置得很溫馨。小侄女不停地跑來跑去，時而笑嘻嘻地爬到我腿上來。我笑着，弟弟也笑着。他給我斟上一杯酒：哥，你知道嗎？不說當下，當初考大學，如果沒有你，沒有你那兩腳是不會有我的今天的。不說了，咱幹一個。
舉杯，看着他。總認爲他還是個孩子，不過，真得長大了，眉宇間藏着睿智、自信與成熟。
是的'，他的確捱過我兩腳。一直在班裏穩居前三名的他，在初三的關鍵年，期中考試中，竟然下滑到第二七名。父母很愛我們，從沒捨得動過我們一根手指頭，他居然從我這裏吃了苦頭，而且很重。
我上高三時，弟弟也要考進縣第一中學了。這一年是我們最無助的一年。父親右臂兩次意外骨折。後來的一次很嚴重，很長時間幾乎喪失了勞動力。磚廠的活丟了，田裏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錯過了最佳管理日期，我們的學雜費明顯吃緊。
我向學校請了假，照顧住院的父親。弟弟偷偷跑來：哥，咱爸怎麼樣？這兩天老做夢，怕！在他心智未全的臆念裏，父親就是他的山。山在猝不及防中倒了，叫他如何不畏懼？
怕什麼？天塌了，哥頂着，只管去學習。我不准他見有些氣餒，甚至開始相信命運的父親，硬梆梆地攆他回了家。
在當時鄉村裏，本本分分的莊稼人，一個家供兩個高中生不容易了，哪能負擔得起兩個大學生？弟弟天資聰惠，一直比我成績好。何去何從？我覺得是我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還有妹妹，早就做好了選擇。一直到今天，她曾經的書包、課本、文具盒，甚至習字本還好好地鎖在她的小櫃子裏。父親、母親和我從來不敢去觸碰那個小櫃子。
記得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星星的光根本照不亮腳下的路面。剛滿十七歲的妹妹在父親做活的磚窖廠上班，還沒回來。那時候我們這兒還沒有興起外出打工潮，她就學父親賣起了苦力。
半路上接到了她，看不清她的臉，但感覺得出她的心情美美的。她從兜裏摸出個小包，是一小疊（全十元一張）紙幣，放到我手裏。她等不及回到家裏再拿給我。哥，今天發工資了，五百多呢！留着交學費吧。這是她長這麼大，掙的第一份工資。花一樣的年紀，沒想着給自己買件新衣裳穿，關心的是她的親人。
我笑笑，嗯，走，回家吃飯。
燈光下，我注意到了她遮遮掩掩的左手和臉上強做出來的笑。母親強着掰開：妹妹手心裏一個鼓溜溜的，棗子大小的血泡。少女的皮肉怎麼抗得了磚坯的長久撕磨？我們頓時沒了主意，天色已晚，衛生院又遠。鄰家嫂子採用土辦法，拿一根針，往酒裏蘸了蘸，然後挑開了那個泡。我壓根沒聽見妹妹叫一聲疼，但是目送着她進了她的房間，我心裏特不是滋味兒。
還是應該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就和同學們一樣參加了高考。
家裏人都不想斷送我的前程，苦口婆心地勸。父親說：去吧，砸鍋賣鐵也供你。但是我的大學只上了一天，便毅然決然地退掉了不知父親從哪裏弄到的學費。
現在還能想起那位接待我的老師的模樣，中等個兒，“國”字臉膛，一副大大的眼鏡裏面透射出溫和的目光。他問不出我退學的原因，只好惋惜地搖搖頭。他說，你雖說考的專科，但兩年後可以專升本，還是大有前途的，考慮考慮再做決定吧。
離返程的發車點還有三個小時，我在XX工程學院的校園裏漫無目的地逛。不，還是有目的的。我想看看我的教室，但是沒有勇氣進去。明淨的窗玻璃映出我的影子，黑板上是歡迎新生的致辭，有一位笑意盈盈的老師在講着什麼；座位上是求知若渴的，和我一樣大的孩子，但有一個座位是空的。
我踩着腳下曲曲彎彎的林間甬道慢步，心情由茫亂漸漸變得平靜。仰望湛藍湛藍的天空和變着花樣的雲，聽見藏匿枝葉中鳥兒的歌聲，看到許許多多認識、不認識的樹和草。讓我欣喜的是，也見到了類似於白楊的高高大大的樹。滿足了，這些將終生珍藏在我的回憶裏。
此後，說不後悔，是違心的。大學，是每位學子的癡心夢想。接受高素質的教育，我們一輩子受益匪淺。當時並不懂在校可以申請助學金，可以勤工儉學。錯過的機會不再來，總之，拜拜了，我的大學！
再見到父親時，他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我不用他去砸鍋賣鐵，他卻不滿意。母親只是流淚，但不敢離開這間沉悶的小屋，她怕父親會揚起他的十三節鞭，逐我出門。
我自願出門了，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涯。窮怕了的人只要有錢掙，什麼活都願意幹。
弟弟如願考進了響噹噹的吉林大學。除了入學時給他備了八千元學費外，四年裏，從沒向家裏要過一分錢，他靠勤工儉學養活自己。大三時，我妹妹結婚，他還回寄給父親三千元，託付父親給他姐姐買幾件像樣的嫁妝，不要讓過早退學，幫襯家裏的姐姐在婚禮上太砢磣。
弟弟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晚，我們坐在村後的白楊樹下，立志，八年後看發展。
白楊的沙沙聲，抵住了都市的喧囂，從微開的窗戶邊跳進來。我感到了它的熱情。
弟弟醉了。他說，哥，對不起。你的自學考試後來通過了嗎？
呵呵。我苦笑，但很快又釋然。哥非聖賢，精力有限。只是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越來越好。八年了，過去的一切一切對你我都是磨練，我們長大了，成熟了，就像這窗外的楊，曾經幼小過，但是終於長成了參天大樹。
哥很知足，因爲努力過。201x年去了淄博，出任某藥業集團地辦會計，後來還兼任了市場部長。收貨、發貨，做手工帳目都容易，難的是對電腦一竅不通。對着電腦瞪呀瞪，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做不成的事。我買了一本書，狂補電腦知識，又請朋友下載一個表格，狂練指法。至於業務知識，有時半夜還給省辦的會計們打電話，求教。一個月後，就可以準確、快速地打印隨貨同行小票，上傳普通、增值稅發票，並掌握了牽一髮動全身，涵蓋幾十個子表格的鏈接表。我的努力贏得了省辦、縣總、業務經理的交口稱讚。雖然後來離開了，箇中經歷仍給我的人生添了重彩一筆。
如今的我，也像弟弟一樣，帶着一幫兄弟天南海北地跑。事業穩中攀升，我們製做的鋼構棚質量信得過。
窗外，霓虹閃爍。而最顯眼的還是那一路墨綠，那是白楊樹生機勃勃的傳奇。
想對弟弟說，我們再續，看下一個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