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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書藏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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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教堂、書館、博物館沒少看。教堂的神聖莊嚴並非限於宗教,歐洲的教堂通常又是建築藝術展覽館、畫廊、古物舊史陳列室、雕塑展廳乃至圖書館、音樂堂。同樣,圖書館不僅是書籍的供養之所,也可能是繪畫和建築藝術的殿堂;博物館除了陳列古物舊史、名家畫作,若是哥特建築,必也是建築藝術展廳,其穹頂高牆、花窗迴廊宛如教堂而璀璨着瑰麗的壁畫、窗花、雕刻乃至種種奇特的構件裝飾。

藏書書藏的散文

歐洲的建築與人文藝術間有種渾然交融的天然聯繫,它們彼此鑲嵌,相得益彰,相互成就。此般紛繁奇麗,歸功於不朽的文藝復興時代。至此我也曉悟,建築是一門融萬般智慧於一體的藝術!那萬千磚石編織的、無聲交響的殿堂,正爲典藏人類的精魂寶血而誕生!置身其間,總被她崇高至聖的美麗震撼。仿若被一曲攝魂的交響曲樂襲擊。是的,那凌空的飛券、瘦骨嶙峋的復調般的線條,如同遵循同一旋律的音樂曲式,並在同一空間同一旋律騰躍,直到匯流一起,合聲齊鳴。

這些年,我尋訪了不少教堂和修道院裏的書館,它們多遠離城市,隱於小鎮或偏僻荒野,端莊古樸,恬靜淡然,乃至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洋溢着僧侶的氣息。而那穹窿花窗下、扶壁迴廊間的書藏,穹頂大鐘播灑的天籟星光般灑落,那時我想,這沉浸在天國鳴奏中的典籍連同一衆掛鏈旋成的“樂譜”,此刻是否與神共鳴?那瞬間,我明悟了書自古被賦予神性的事實。不是嗎?自古而今,紅塵滾滾,市井嘯然,而書籍,始終被供養在淡然靜謐的一隅,不管在聖堂神殿,還是鬧市居家閣樓抑或店鋪,它們始終沉默——無聲而智慧敏銳的陳述。文字、印字紙卷、書籍,遠古掀起引領手抄時代的宗教權威把它們看作印刷文明的鳴嘶,一種來自亙古洪荒的無聲呼嘯,而我,更願意把“它們”看作“他們”——一羣不按血緣支脈階級貴賤、而遵循價值信仰乃至命運歸聚的同路人。

我想,這正是愛書人置身書館獲得寧靜的原因,那是因爲在無聲的凝眸中獲得了彼此的呼應共鳴,乃至撫慰啓迪。我熱愛處身於其間的寧靜敏銳,逗留於書籍壘砌的牆間,還來不及一個美好相遇的期許,紙頁的幽香,已然令人心醉神迷。

2014年的聖誕和新年,我去了英國的牛津小鎮。

之所以對小鎮着迷,一爲她聞名遐邇的學術氣息,一爲聲名顯赫的博德利圖書博物館,還有那些藏匿於地表、盤旋而下的圖書迷宮。由哥特塔樓羣、圖書館、博物館集成的牛津,不僅是建築藝術永恆的展覽地、學子的修習所,更是知識渴慕者的朝聖地。之前看到博得利老館的藏書信息,說,裏面有多少藏書、古籍,新老館之間地下隧道如何曲折悠長等。看得驚奇急切,就過海峽隧道,到了小鎮,直奔博得利藏館。

從塔樓進入書館,需經神學院大廳,那是哥特建築中的非凡之作,一個繁複瑰麗的藝術織體。看到它,讓我想起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細紗緞帶、荷葉邊、蝴蝶結以及種種褶皺,乃至西歐盛行的梭結蕾絲——那由幾十個線軸排成扇狀的亞麻或蠶絲在無數交錯中打結、編織的鏤空花邊……真是令人歎爲觀止,那花窗頻立高拔,肋骨密集繁複,它們附着攀爬於四壁穹頂,瘦骨嶙峋,文質彬彬。似乎,同目標朝向的每根肋骨,不僅向後世宣告哥特建築在在藝術史上的空前絕後,同樣告示,要進入這個聖賢薈萃之地,首先須明白其不同尋常——這要從天花頂部扇狀織體上的字母說起。這些在教堂裏出現頻繁的拉丁書寫,富於勁道,符咒般神祕。五百多年來,它們就那樣規則而莊嚴地懸臥於穹頂,俯覽遊人穿越時間隧道,從囂鬧浮華抵達古樸神聖。據在這裏工作半個多世紀的館員說,神殿在建築期間曾因資金不到位而告停,爲繼續這個偉大的工程,博德利在民間發起募捐,承諾:不管募捐者貢獻多寡,一律把其家族姓氏雕繪於穹頂以留芳後世。而今,這些分佈密集而規則的字母,它們對應的家族,在幾個世紀之後,也許,有的已蕩然無存,有的卻支脈婆娑人才輩出,試想,若爲後者的家族成員,哪天慕名前來神殿,仰頭、在梭結蕾絲般的哥特花環上尋到自己家族的姓氏,將是作何感想?曾經,非筆試時期的牛津學子,便在這個神聖的地方進行口頭答辯,教授則在隔壁聆聽並評斷優劣——這個不大的地方,曾是衆多總統國王、首相和諾貝爾得主的文憑頒發處——時至今天,人們熱衷於談曼德拉和甘地,他們兩位都從這個古老的聖堂走出去——能說英雄不看出處?某年克林頓從美洲到大不列顛來,偌大的帝國,他只對母校懷有情誼,而遼闊的校園小鎮,他也只對博德利情有獨鍾。

從神學院的大殿上來,是古籍藏館。時值聖誕,花窗的彩圖被皚皚積雪覆蓋,那縫隙裏漏泄的光,難以燃亮冬季的陰晦。教堂大鐘敲響的時刻,站在花窗下廊柱間的書牆和閱覽臺旁,凝神屏息,彷如置身教堂的肅穆。1602年的哥特建築典範,顯然少不了穹頂拱券以及高拔的花窗,也許是出於免受光線過分侵入導致紙質受損、藏書變色及溫控所需,頂上橫空拉出的天花擋板,遠看是一面以遠古方磚般的雕花方塊拼成的屋頂,近看則是湛藍底加明黃咖啡兩色雕花環抱的盾形紋章,盾形紋章護衛的內裏,是一本打開的書,扇開的紙頁上以拉丁文寫着牛津大學的紋章格言:DominusilluminatioMEA——thelordismylight,這句座右銘源自牛津大學詩篇的卷首語:主是我光明!可見書館創建者的用心,意在告誡學子:知識如神明,親近知識,即獲得光明力量和崇高信仰。

曉悟更多的細節是以後的事了。那天,我仰望那大小紋章形成的圖案,心裏回鳴着詩篇口號般的格言,頓生虔敬之意。橫加於拱券花窗之間、集無數雕花紋章於一席的天花擋板,儼然一幅斑斕的巨型卷軸,或者說,它就是一部敞開於中世紀的裝幀華麗的典籍。

彼時,我就站在典籍環繞的藏館中央,書架書牆,以河流的線條逶迤。遠古的典藏,經時間發酵,書頁和油墨的香氣似乎更爲醇厚,我翕動鼻翼,一如幾年前穿越在勃艮第地表下17米深處的悠長酒窖,呼吸變得貪婪。空中支出的環形懸廊,四下立着勾股懸殊的直角三角木梯,圖書添加、外借或迴歸,需從三角木梯拾級而上,躍步懸廊,修女般氣質神色的館員,把沉甸甸的典籍或提或抱,在懸空的環廊上輕巧自如地行走,尋找書籍的典藏處,到了地方,即弓腰下蹲,把大書歸聚或取出。我舉着脖子,追隨牆廊上的影子,多年前期待做圖書館員的願望此時尤爲強烈。

爲節省空間,並尊重古建築的結構,書館按中世紀格局安放自牆壁外凸的書桌,並以16世紀末起用的隔板書架系統,形成一牆兩桌的格局,每個連接於書牆並外凸的閱覽桌面配三架藏書。瞅見閱讀臺上那幾掛連接書本和書架、案臺的鐵鏈時,心裏一陣轟鳴。鐐銬般的鐵鏈,來自古老的鑄鐵,漆黑壯碩,它們比攀爬在古帆船錨洞的錨鏈要小,質地卻是一致:漆黑的光亮、粗糙的光滑,線狀的沉甸甸的輕巧。環環相扣的回形鏈條呈V狀拴在案臺和書架上,另一端連接書本外封、和厚實皮封上釘貼的兩片角狀鐵皮鑲嵌。爲防書籍被隨便挪移和外流,導致遺失和受損,管理者想出了這個辦法。我爲書籍在這裏所受的待遇感動,並敬佩圖書管理者的苦心孤詣。閱者進入藏館的條件十分嚴苛:把打火機、火柴等火種包括相機甚至一切隨帶攜帶除留在外,借閱者需嚴格登記,在館閱讀,需要把鏈條拴掛的書籍沿着掛架移到桌面,小心翻閱,不可在紙頁上隨意寫畫塗抹,不可用圓珠筆、鋼筆、簽字筆等一切帶液體和顏色的筆,惟一可用的書寫工具是鉛筆,且書寫節制,嚴謹。讀後,需把紙頁撫平,繫好鏈子,按書脊向外、封口向內的原則歸位,並理順掛鏈,使得它垂掛自然、美觀。

想必,那些長眠在神學院教堂的皇公貴族和神父主教們不會想到,他們曾經的捐贈,會成爲博得利自始至終的珍藏,尤其是,該館書藏會在幾百年裏一直是不列顛書館中館藏最古老豐富的。那個十四世紀初期就捐贈了首批手稿的科巴姆主教,直到辭世,他建造書館的夙願最終沒有實現,甚至他捐贈的手稿還被迫拿去作了償還債務的典當,不過,半個世紀之後,奧利爾學院還是苦尋其蹤並重金贖回——五十年的光陰,這些典籍竟然還能尋得來路並原璧歸趙,能說這是某種世俗之物的認領嗎?也許正是科巴姆起了一個好頭,後來,捐贈的王公貴族就源源不斷了,慷慨者有亨利四世之子漢弗萊公爵,他不僅捐贈了300部手稿,還有更多古典鉅著,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及普魯拉克的拉丁語譯作,甚至但丁、彼德拉克及薄迦丘作品——漢弗萊圖書館由此誕生。然而,很不幸,16世紀的宗教改革,這些價值連城的典籍被大肆掠奪和遺棄,甚且變爲廢紙。所幸是,偉大的事業,前仆後繼者總是層出不窮,漢弗萊公爵離世一個半世紀之後,外交官博得利重提建館一事,並慷慨解囊、運籌帷幄,最終,這座輝煌的建築屹立在一羣塔樓之中,並以破釜沉舟之心,尋回流失民間的典籍。如今,那些來自神父、教皇、公爵、首相捐贈的手稿,不僅有來自拉丁文、希伯來文等語種文獻,更有含印度、日本、中國在內的東方研究館藏,這些藏館裏的典籍,是幾百年前西方傳教士從各國蒐集的,這些來自遠古的東方手稿,一旦毀損,還得回到它們的故國去修復,以它們母國獨有的紙張、工具和手藝。這不,館員就給我們看一部來自日本的孤本,這本古籍纔在不久前從日本修繕返回,之所以要把它送到日本去修復,正因爲這裏找不到同樣的紙張,甚至,脊骨的縫合、糊裱等工藝也不敢確定。因而,這樣的古籍需要採取特殊的郵寄方式,甚且是專業護送到日本,等到修好了纔去接回,這前後耗費了近年時間。

出於我們對這部沉甸甸的老書的好奇,或者是一個圖書管理者對愛書者的仁愛之心,告別前,她建議我們每人可輕輕觸摸一下,輪到我時,手指輕輕摸上去,感覺紙質輕薄如抽去水分的桑葉,又像蠶繭拉薄後的界面,那一刻,書的貴重與否我難以判斷,但紙張和文字的合體,讓人感覺神祕,仿似某種附體。

相比牛津乃至世界的城市書宮,那些地處荒僻的修道院藏館要神祕些。如,意大利切塞爾的馬拉泰斯塔。

此地爲人稱頌之處,在於它有着近五個半世紀的館藏和保持完整的閱覽室。來自中世紀的建築,似乎難以避開哥特風格。以門口爲中軸的連環飛券下,排列着混合了古希臘和古羅馬風格的廊柱,那柱頭柱礎、柱樁凹槽,井然其間,而每兩根廊柱支起的拱券之間洞開的兩個窗口,加上柱樁與牆窗間的`斜面木桌,使得空間裏充滿了幾何圖形的線條感。然而,相對英、荷、比、法等西歐各國的哥特典範,該建築還是難免落入平庸之嫌。它採取的是去繁就簡的造法,完全略去梭結花邊般的肋骨網織,扶牆樸素,簡陋低矮的小窗,幾乎毫無雕飾。不明白掀起文藝復興這一輝煌藝術思潮的意大利,緣何會在哥特建築發展到晚期時才把這一奇葩引入,這裏的兩座宗教建築——教堂和修道院,儘管風格上都具哥特建築特點,然而和崇高俊秀的傑作相比,實在過於庸常遜色。不說騰空的飛券、復調旋律般交織的肋骨,光說兩排上起微弧下線方直的小窗就完全不具性格和想象力。然而,這樣一個毫無起色的建築,爲什麼在西方宗教、學術兩屆如此聲明昭著呢?我想,也許和它對僧侶書院風潮的引領有關。和北歐宗教團體一樣,他們早意識到設立書院於僧侶乃至百姓的迫切,而小地方偏僻,要在短期內靠個人捐贈建起一座輝煌的建築顯然不切實際。而事實上,作爲一個經院藏館和閱覽室,它的功用已然實現。光,如同懸掛的滿月,從正中拱券下方的大門登堂入室,與兩牆窗戶的光流匯合。窗戶之衆多密集,和左右排列井然的廊柱以及頻起連環的拱券呈對應關係,上拱拉起的空間感和以窗作牆的敞開結構,使得室內光線充足。遠古的典籍,就敞放在千古日暉之下,自始至終、寸步不離。它們幾百年如一日地保持同一姿勢:閉合,或綻放般敞開。幾百年來,它們和禱告臺般的閱覽桌拴連一起,它們之間的聯繫,是一條同樣來自遠古的鑄鐵繩鏈,鏈子的一端連接書籍封皮,另一端繫於書桌邊緣的鑄鐵枝條。和博得利藏館一樣,這樣的陳設,顯然是爲防止圖書的丟失。桌上,那扇開的寬大內頁,斑斕着插圖、花邊乃至首寫字母的華麗。

這裏的館藏顯然沒有博得利那樣講究,排窗導入的過於充足的光,不僅對書卷的乾燥度有影響,尤其會加快手繪插圖以及花邊裝幀的褪色。然,圖書的擁有者似乎更在意書籍對讀者的幫助。而今,這些在南歐日照和潮潤空氣中敞開了五個半世紀的華麗紙卷,有的毛了邊角,有的缺了內頁紙張,甚至脊骨爆裂。想想,這五百多年裏,它們經歷了多少人的翻閱和撫摸,甚且,損毀修復又經歷幾何?曾經,因經費有限,院方御用的抄寫人員不多,手稿抄寫之後,需要以插圖繪畫裝飾,勝任這項工作的,是那些具有高尚品味的宮廷藝術家或民間藝人。據說,如今還有人從這些手稿裏辨認出曾經抄經者的字跡來,甚至從彩繪插圖追認某個裝幀師傅的手藝。而越來越多的人,是從設計華麗的紋章知曉這個建築、書籍和一個家族的關係,它們竟是指向一個共同的名字:馬拉泰斯塔。此刻,這個名字就以紋章雕繪的形式靜默於手稿中,或者以各種大寫的、裝飾奇麗的卷首字母出現在段落的開端,甚至,在每張書桌的側角,繡繪的勁道宛如獸骨或青銅上的雕刻。

那麼,該提起那個叫諾維洛?馬拉泰斯塔的人來了?

縱觀古今,如果說政治家有受人歌頌之處,大多和他的人文情懷有關,而貴族對公共責任懷有的使命擔當,更使得後世傳頌。該家族自十三世紀中期起,統治了意大利北部魯比孔河兩岸領土達兩個半世紀之久,到了十五世紀中期,因爲巨大遺產的分配,使得家族成員變得富有。來自馬拉泰斯塔家族的兩個兄弟,先後建立起了兩座豐碑:一是,長兄、裏米爾封建領主西格蒙多?潘多爾請阿爾貝蒂設計並建立的馬拉泰斯塔教堂,他沿牆設置長排石棺並安置了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傑米斯圖斯?普萊桑及一些學者遺骨;一是弟弟、諾維洛請家族建築師馬太奧?努蒂設計並籌建的馬拉泰斯塔修道院書館。誠然,這處經院書館的誕生,來自馬拉泰斯塔的諾維洛功不可沒,同時,也得益於當時純潔神聖的宗教思潮:捐出財富,以佈施、潛心於學問爲榮。忠誠於此思潮的宗教團體以聖方自各會及本篤會爲代表,他們視閱讀爲一種神聖高尚的習慣,因而,每天的課業,除了傳道禱告,閱讀和抄寫經文,同樣具神聖。這樣的風潮,使得各國教堂和修道院裏的抄經坊裏場景壯觀。那高拔的花窗下、飛券長廊,一般是修士們抄寫經卷的地方,以高窗取代磚牆的哥特建築,好處是採光好。環廊下、斜立木架的方板,不是畫家的畫板,而是抄寫的桌面。御抄員集於一地,抄寫、雕繪、裝幀,這樣的場景,曾經也在馬拉泰斯塔修道院的抄經坊呈現。一部手稿的誕生,不僅經歷環節之繁、時間之長,尤其是僱傭抄寫員的支付成爲負擔,因而,書院對於書籍的管理甚爲嚴格,諾維洛甚至啓用了修士與公國議會共同管理的模式,把所有的典籍羅列在冊,並定期巡查,任何管理人員,出現圖書丟失必以撤職懲罰。曾經,十六世紀早期,意大利北部城市維羅納的主教賈恩?瑪特?基博迪借用聖約翰?克力索斯托姆於該書館的手抄版本,因之前有過因兩本手稿丟失而人員被革職的先例,公國參議爲防意外斷然拒絕。這引起教會的極大不滿,最後迫於壓力而折衷爲之:主教以金幣一千作抵押,由公證人陪同兩位參議員親自送往維羅納,而一年之後,再把押金帶上前往主教聖堂,將手稿接回。如果——這個事件放到現在被認爲小題大做,會說明什麼問題,是印刷文明帶來便利之後,大衆對曾經手工作業的不理解,還是,人類對待書籍的態度產生了變化?

在歐洲,類似馬拉泰斯塔修道院的書館不少,如瑞士的聖加侖,荷蘭Zutphen小鎮的聖瓦普爾,馬德里的等等,它們在書籍的收藏和管理上大同小異。—尤其那些弧度近乎一致的拱券和廊柱,然而,規模不大的館藏,內部觀感大大改善,飛券廊柱間以絲網覆蓋的小窗明淨典雅,廊柱上的聖芭芭拉、聖凱瑟琳、聖彼得和聖保羅以及創始人Walburga,沉默靜觀這個四個半世紀的聖堂。明黃色的地板上,斜面的閱覽桌與古籍漆黑一色,以鐵鏈拴於木架上的典籍看起來儼然一個古老無比的大型木盒,黑漆漆沉甸甸。當然,最爲壯觀的是那牆式的館藏,那橫於隔層上套着的圈圈鐵環以及環圈下垂掛的回形針式續接的鐵鏈,順着環環相扣的鏈條方向,可以找到另一端的錨定點,那同樣是一個環形鐵圈,固定在手稿皮封硬實的邊緣。一如曾經站在博得利古籍館那些鐵鏈拴帶的書牆前,我莫名地低了頭。我由衷地感到慚愧而又深受感動和震撼。想到自己多年以來對書的怠慢,使得我的書受損,甚至散失,以致現在,每發現一部不在,就以種種方式也尋找,可最終,重新購買是惟一選擇,然,手捧讀過的書,和重新買的書,又是兩回事了。

初到歐洲那年,在一座教堂的櫥窗裏看到一卷奇特大書。那是個等待維修的教堂,以帆布遮蓋的玻璃櫥窗,和聖器室一樣,陳列着各種器皿:鍍金的寶血銀盃,四周呈放射狀線條的摺疊金葉、正中開有透明小窗的鍍金聖體光座以及鍍金的繩拴香爐等,這些在教堂裏看多了也不稀奇,我感興趣的,是那部於雜亂中敞開的陌生的老書,又寬又長,奇厚,看着就沉甸甸的。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部紋理質感這樣美雅的書。如此古典,又如此華麗!紙張和我熟悉的書截然不同,書頁上的拉丁文書寫,不僅一筆一畫如青銅雕刻般剛朗清晰,最讓人驚詫的是,書中幾個段落莫不以花草鳥獸的靈動和輕巧呈現,其間還有插圖繪畫,場景來自《聖經》中的創世紀、出埃及記等內容,甚至四周邊框以鳶尾雕繪作裝飾,真是美輪美奐!憑直覺,知曉那是一部和《聖經》相關的書,可我熟知的《聖經》不是這樣的。那麼,這部奇特的大書叫什麼呢?我對自己被隔離在玻璃牆外感到懊惱,因爲書的奇麗使得我伸手觸摸的願望無計可施。

對那部老書的好奇和迫切,成了難以了卻的心願,直到幾年後,本市活字印刷博物館舉辦的一次手稿展覽,使得擱置的記憶重現。毫無誇張,那是一席中世紀古籍的盛宴,規模可謂空前。那時,我還沒去過牛津的博得利,沒見識過都柏林以書造宮牆的聖三一,甚至鄰近瑞士的聖加侖、奧地利的阿德蒙。當我站在金圓規展廳,目睹數以千計的手抄本現於眼前,真是難禁狂喜。一如幾年前那部被置於櫥窗的大書,上千卷的手稿同樣被置於棺槨般的玻璃櫃裏,宛如聖體,只可隔着厚實的玻璃瞻仰,不可有任何造次,偶有一兩部展放桌面,提醒也赫然在目:Don'ttouch!(別觸摸)!一旁還有工作人員凜然而立。連着幾個展廳,陳列的古老大書莫不似曾相識。這些古籍,老的千多年,最近的也有四百多年,那是說,它們是16世紀活字印刷術盛行之前的絕筆,彙集衆多修道院文士、插圖繪畫師以及宮廷裝幀師的心血。可謂珍寶!古籍的書寫,無不如青銅雕刻般剛朗明晰,技藝裝幀則是迥異。風格卻和記憶中的那部大書一致,每段開端,總有花卉鳥獸的奇異插圖,後來才知道,那是首寫字母的動、植物設計,而插圖及邊框合圍的設計,則出自《聖經》故事,總之,別出心裁。看多了,逐漸明白書中頻現的一些動植物插圖,如,以鳶尾、荊棘、百合或矮牽牛等合圍的邊框;以麥穗、藤蔓、橄欖枝、翎羽、長尾鳥呈現的首寫字母和紋章,段落之間的插圖則以上、下十字架或最後晚餐等圖景雕繪,無不絢麗、美雅。其間的鑲金彩繪,鱗片般層疊排列、彼此鑲嵌的葉葉金片,真是歎爲觀止。這場持續數月的展覽,起初我頻頻光顧,先是拍了錄影,又拍圖片,隔三差五就去一趟。那些古老且陌生的氣息讓我好奇,而成此結果的技藝、工具、材料乃至特殊的勞作程序,更使得我迷狂。我萌生了追蹤它們來源的迫切。

手稿的拉丁語詞manuscript,前部分manu,等同於英語的hand:手。後半部分的script,來自動詞scribo,和英語的towrite相當:寫。這樣說來,一似古國的象形文字,“手稿”詞意就簡明而生動了。曾經,的舊世紀,只要說到手稿,指的正是手抄經卷。

一部經卷的抄本皮紙——山羊皮或牛皮,也許三幾隻牲口的皮遠遠不夠,那麼,抄寫一部經卷得殺掉多少牛羊呢?這個恐怕只能回到中世紀去問了。倒是羊皮的加工手藝讓我好奇。從遠古的解說中得知,滿是血水和毛髮的皮從牛、羊身上剝下之後,需要和酒或石灰一起浸泡,以去血垢異味,而後,是皮具固架拉伸,坤展。爲皮紙光滑美觀,使得油墨滲透深切均勻,還需用浮石打磨,甚至用麪粉、蛋清或牛奶處理。當然,這些過程再漫長艱辛,解決的還只是材料的問題,而抄寫、彩繪插圖、裝幀等人員的技術和時間,顯然是無價的。事實上,到了15世紀後期,古藤堡的活字印刷開始以後,紙張已經流行,然而,皮紙手稿依然被重視,甚至隨着印刷文明的產生越發被視爲珍寶——紙張印刷流行時期富人依然沿用皮紙而拒用紙張。這是因爲,那不僅僅被視爲文藝復興時期的傑作,更甚是,宗教乃至學界權威認爲,前後皮封厚實的皮紙手抄本存放千年而油墨、彩繪及鑲貼金片不會變色。這也需是一種主觀臆斷或期許罷了,因爲,中世紀至今,也還沒有千年,這個意願是否爲事實,還需要時間驗證。

曾經有一回,站在寬敞的展廳,我有所迷惑蒼茫,心裏問自己:這些昂貴而瑰麗的手稿都來自哪裏?它們只是本國的珍藏嗎?還是舊陸一些國家選出的抄本。這些氤氳着僧侶氣息的古籍,以價值連城來形容也不過分了。它們於各個書館的珍藏,一如米開朗覺羅的畫於梵蒂岡。而這個城堡般的展廳,一個被譽爲印刷文明的活字鑄造印刷工廠、印刷文明的誕生地,續了古城堡遺志的普朗坦它,正是古藤保的幫兇、遏止手抄時代的禍首。然而今,它們在這裏會合,懷着各自的高貴驕傲和矜持。說起來,曾經若不是古藤保和普朗坦的出現,迷人的手抄和裝幀藝術就不會被如火如荼的印刷文明取代。如今,普朗坦圖書博物館的手稿館藏有近千部之多。最古老經典的手藝、上好的羊皮紙、尊貴華麗的裝幀,無所不有。事實上,這裏不僅藏有中世紀期間印刷的、各語種的千餘種圖書,甚至還珍藏着古藤保或其助手以他本人鑄造的鉛字印刷的三卷36行《聖經》,以及菲利普二世支助出版的八卷含希伯來、拉丁語等五個語種的《聖經》——該經卷的篇幅破了十六世紀的記錄。如今,那些曾經取代手工的機器、古老的印刷機還在,它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印刷機器,有的還可照常運轉。而印刷車間的鉛字庫、活字盤更是赫然在目,甚至法國鉗子設計師製作的成套字模。如今,印刷作坊中還保留着十六。十七世紀用於活字鑄造、印刷、校對等各種勞作的原貌曾經,我一再在這些鉛字的鑄造和儲藏室逗留,鑄造間曾經熔漿成字的高溫竈房,以及那些以編織籮筐裝載、堆疊的棱角分明的黑漆漆的鉛字顆粒,讓人肅然,一個寫字人,冷不防地,就站在了這裏——印刷文明的源頭,真是恍如隔世。

古藤保發明的活字印刷,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里程碑,它的產生爲文藝復興的發展推波助瀾,但也有人說,印刷文明對手抄時代的取代,是古典主義曾經難以接受的失陷。文字的演變和印刷,從最初的泥塑、蒲草、木刻到活字印刷,傳奇頻生,這個過程讓人明白,作爲表達工具的語言,它的功能需要通過文字來實現,而思想的結晶、書籍的孕育產生,更因了思想的啓蒙乃至不朽性質而倍顯珍貴,從而使得書籍被賦予了神聖的色彩。“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顏如玉”,也許正源於此。

多年後,當我一再出現在各國圖書館,荒僻的修道院或皇宮一樣的藏書樓,心裏問自己:爲什麼,諸國大公、貴族,無不在建造書館這件事上苦心孤詣?他們不惜建築業大師來設計聖堂宮殿般輝煌的建築以作藏書之用。

前不久讀到人類最早落成的圖書館,那是在埃及的以佛所。建築建於公元113或114年,落成大約在135年。曾經,存有12000個卷軸的圖書館,在沙礫塵土中掩埋了近2000年,在20世紀初期被考古學家挖出的遺骸,遠比古希臘神廟還有輝煌磅礴。而今,這個曾經的宮城,除了地基下掩埋的幾個先賢,裏外已空空如也,然而,遊客一如耶路撒冷的朝聖者,他們不遠萬里、頂着沙塵烈日來,在沙漠的枯竭和高溫的蒸騰中,肅然而立。

圖書館是什麼地方?是建築物?連地樓閣?朝聖地?那麼書是什麼?是印刷文明的無聲呼嘯與嘶鳴?是文字的彙集紙張的縫合、失聲的陳述?思想的風暴?靈魂的不朽和永生?

我顯然不想給書下定義。倒是記起,那年聖誕,我逗留在牛津大學圖書藏館之間的地下書城迷宮,想起那句話:此刻,我不需要上帝,我只渴慕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