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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窗圖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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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向北開着,下面有條水溝,溝上是半人高的土墈,墈上長着幾根樟樹。這格局,單調,潮溼,甚至有點兒暗淡,連陽光見了也提不起精神。窗下看書時,一些事物悄然爬上了窗子,並以各種姿態進入我的視野。

一窗圖畫散文

一、蜘蛛

窗子呈長方形,鋁合金的,圓管兒被陽光一照,閃出一線線好看的光。這光兒給人不少舒坦,也有了一個家的亮度。窗戶玻璃被我擦得乾淨淨的,可見度不低。我喜歡坐在沙發上看書,隨意向北一坐,文字和窗子便落入眼內。最先入眼的不是文字,而是一隻灰色的駝背蜘蛛。它像一剎那從牆角的某處拱上窗臺的,速度很快,快得沒有任何商量。然後伸出四隻烏黑的毛爪子一邊爬,一邊轉動黃中帶黑的眼睛掃視着從窗臺到土墈的距離。這個動作,顯然蓄謀已久。或許,它的目光投向這片空間的一瞬,考慮了一系列連人都沒想過的問題,比如是否採光,是否避風,是否縱身一躍跳過水溝攀上墈邊樟樹的枝椏等等。其實水溝一點也不窄,足有兩米來寬,跳是跳不過去的。但那一刻,我猜出它設計了很久的想法——從我的窗子到樟樹間織一張龐大的蛛網,等待飛蛾、蝴蝶或者蜻蜓一不小心撞過來,成了它的獵物。然後慢慢折騰、鼓搗。興趣來了,還玩一下貓捉老鼠的遊戲。這等想法處心積慮,足以與一個智謀極高的軍事家打個平手,說不定人間最有名的《孫子兵法》也從中得了不少啓示。駝背蜘蛛爲自己超常的智商與精心設計感到激動,不覺露出一個狡狤的笑。這笑看似平靜,卻終於化作一股氣息傳入我的心裏,盪出一個漣漪。我被它的笑怔了一下,條件反射站起來,隔着窗子將目光投了過去。其實我的動作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但還是被蜘蛛發現了,它以最快的速度矮下身子,縮作一團,生怕打草驚蛇,壞了它的宏偉計劃。

蜘蛛是我見到的極靈敏的生靈之一。平時在茅廁或樹林間,稍稍與蛛網一碰,那黑影便一閃不見了。每每此時,不得不感嘆人的反應遲鈍與生靈萬物的敏捷。

二、網

網,頃刻把窗臺到樟樹之間的路連通了。

對,是蛛網。

篩箕大的圓盤兒懸在水溝之上,豎着,攔住了一個方向的去路。一根根密織着的絲兒用一股股狠勁張開着,設下了一個陷阱。網兒若有所思,似乎向那些不知深淺或命運不佳的昆蟲綻開一抹隱隱的笑。顯然,這笑和得意的神情是一隻蜘蛛給予的。這是隻上了年紀的蜘蛛,它的身軀很胖,腦袋很大。一看便知頭腦發達,思維縝密,經驗豐富,且體內的絲汁貯存量不小。我看見它望了某根高處的鋁合金圓管一眼,呼地一聲躥上去,肚子某處的噴門一開,拋出一條絲兒,接着纏了幾下,又扯着這根絲吊下去。它只能吊下去,試着朝墈那邊跳了幾下都沒成功。不料一眨眼爬到了對面的樟樹上把絲連着了。如此幾個來回,一張網的綱線次第而出。這蛛兒一點不怕累,來去匆匆,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半晌吁了口氣,在綱線上一圈圈極均勻地挪動,絲兒也一截一截地連起來,果真在織一張網。那一刻,我驚訝得額頭髮亮,簡直不可思議,織出的網兒絲毫不亂,精確得恐怕連時下的建築設計師也難破譯。或許,大自然本身就是個難以破譯的密碼。我甚至懷疑一根根發亮的絲線兒也是蜘蛛情緒的表達——憧憬與得意,設計與株守,狡狤與掙扎,全在其中。

一張網,是勝利者的傲然和篾視,更是罹難者的悲哀與終結。對我來說,恰恰又是書本上讀不到的生命哲學。

三、蜻蜓

呼的一聲,翅翼的喧響掠過空氣,滑向窗臺,最終滯留在那扇張開着的蛛網上。

網蕩動了一下,像池塘裏綻開了許多波紋。我的心也隨之震盪起來,感覺那隻年齡不大的的紅蜻蜓一下陷入了泥沼,生命捲入無形的漩渦。這是隻剛出生不久的蜻蜓,身上的顏色呈淡紅,不是棗紅,還沒紅到熟透的程度。不難猜測,它人生的經驗處在成長期,沒有足夠的能力識破世上的機關,或一場詭計。要不是那隻花貓窮追不捨,也不至於撞到張開了好一陣的蛛網上,弄得騎虎難下,成爲那隻伏在網中的蜘蛛的笑料。

春天一來,我家的地坪上呼呼啦啦鑽出許多綠草,還夢一般開出一朵朵花兒,釋放着不少誘惑。或許,春天本來就是個巨大的誘惑——陽光是鮮亮的,風是輕柔的,花草兒打扮得一身魅惑,連行走的人羣也充滿了精神。我的門敞開着,一眼便瞥見了這些影像,它們把迷人的氣息傳過來,以至我也被迷住了,驟然覺得春天真好。透過陽光和空氣,看見一隻花貓在草叢裏嗅着草兒花兒吐出來的氣息,忽而又被一隻好看的蝴蝶迷上了,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追逐着。便想,蝴蝶的瞳孔裏出現了一個討厭的貓,弄得它煩躁不安。說穿了,蝴蝶喜歡的是花,不是貓。而貓腦海裏的屏幕上花兒消失了,全是蝴蝶的影子。於是,出現一場貓戲蝴蝶在所難免。不料這種快樂卻被那隻突如其來的蜻蜓給打亂了。蜻蜓太年輕,哪知自然界的法則,更對各自的喜好一無所知。它的到來,尤其急衝衝的一個展翅,撞到貓鼻上,不僅蝴蝶溜走了,還讓貓兒興致全無,徒增無數惱怒。於是,雙爪一抓,撲了過來。貓窮追不捨,邊追邊罵:沒教養的,懂不懂規矩?蜻蜓這才明白影響了一隻貓的心情,趕緊沒命的逃。

蜻蜓被蛛網網着,艱難的動了一下,沒半點效果。它很失望,也很吃力,悄然感覺它的黑夜正一步步來臨。一點沒錯,面對一張強大的網,年幼的蜻蜓確實太小了,不可能挽回被縛的敗局。這種局面只可能陷入無盡的深淵,哪怕最理智的人一旦落入這樣的網裏,也是徒勞。否則,陶淵明也不會發出“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的浩嘆了。滯重的空氣裏,翅膀的抖動聲與蛛網黏在一起,剩下的只有一聲聲哀嘆與蜘蛛投來的哂笑。我的擔憂是多餘的,顯得蒼白無力。至此徹底醒悟,蛛網對於一隻幼小的蜻蜓是冷漠的,決不因爲你不諳世事或第一次犯錯而網開一面。也終於明白,它對生活的嚮往或一個春天的夢想在蛛網裏不堪一擊,頃刻化爲一把齏粉。

那天早上,我聽到了一隻蜻蜓內心的'絕望和一隻蜘蛛得意的獰笑。而我隔着玻璃,竟成了看客。

四、貓

此刻,貓與蛛網、蜘蛛以及那隻滿身疲憊的小蜻蜓一齊映入窗來,經了陽光的點染,成了斑斕的圖案,散發着相互對峙的氣息。

貓趴在窗臺上,不知是追趕蜻蜓撲來的還是被我家的狗逼上來的?總之,趴上來了,還佔去畫的一角。這是一隻流浪的貓,不知從哪裏來的。它居無定所,全身髒兮兮的,嘴角上的一撮毛翻卷着,不時舔幾下舌頭,瞳孔裏射出深深的慾望,一看是隻饞貓,或餓久了的貓。這貓一到晚上鑽進了對面國道的涵洞裏,像伏着一團夜的幽靈。天一亮又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晃出來,在離我家黑狗食碗不足兩米處的地上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將那食碗盯得很緊,差點盯出了火花。有時見我出來,細細地軟軟地叫一聲,以賺得我的同情。一條無家可歸的貓多少有點可憐,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頭一次,我把食碗裏的剩飯一股腦兒招待了貓,轉眼弄了個底朝天,以至於黑狗見了我也有點憤慨。貓嚐了甜頭,乾脆把我的門前當作了家。貓整天無所事事,一會兒躺在青草上曬一下太陽;一會兒打着哈欠慢慢入睡了,可能在回憶先前被誰豢養時養尊處優的味道吧。而我天生不喜歡貓,它的叫聲給人無由的恐懼。尤其春夜,貓一開口,像嬰兒在哭,弄得人亂糟糟的,無法安睡。而眼下的貓一日三餐不請自來,與狗爭着食兒。狗見了,要麼一臉嚴肅,不理不睬;要麼汪幾聲以示抗議。對我來說,狗與貓的對峙,順理成章,往往一笑了之。可問題是,大清早這貓追着蜻蜓時萬不該“哐當”一響,把我家黑狗正在過早的食碗弄翻了。這一翻,不單飯食撒了一地,還把碗打缺了一角。狗忍無可忍,往日積壓了很久的怒火一下熊熊燃燒,燒得它的雙眼漲滿了紅霞。狗想也沒想大吼一聲,憤怒的火焰射向花貓。貓大駭,一閃跳上我家的窗臺,渾身發抖。沒想貓的一驚一乍將那伏在網上正朝蜻蜓挺進的蜘蛛的思路攪得稀亂。我聽見它的牙齒縫裏嘣出一句:該死的貓。然後子彈一樣射向貓,貓頭一偏,打在我的窗戶玻璃上,叮嘣作響。貓的眼睛卻盯在蛛網上,見了蜻蜓一扭一扭的樣子,忍不住又嘿嘿嘿的笑出聲來。

五、狗

進入畫框的還有一隻狗,是黑狗。蹲在對面的土墈上,兩條腿撐着,隨時會一躍而起。眼睛卻瞪得老大,瞳孔裏迸出來的怒火一束束噴向那隻該死的貓。貓被怒火包裹着,無法突圍。這種僵局,讓人剎地感到所有的時間靜止了,空氣也在一塊塊地凝固。顯而易見,我家的狗出離憤怒了。它的瞳孔把一隻好吃懶做的花貓無限制地放大,成了特大號漫畫。

相對流浪的貓而言,狗的優點顯得十分突出。我家的狗不但毛色純良,而且高大壯實,反應靈敏。箭耳一豎,數丈內的聲音氣味瞭然於心。無數個日子,它站在崗位上爲我把門守屋,擋住一切不新鮮的空氣進來,比如收破爛的身影和推車叫賣的小販等等。無形中,給人一分安全感。有時又伏在階基上靜靜享受陽光以及我朗讀的古詩。或許,平平仄仄的節奏,更讓一隻狗保持內心的平靜,走向寂境。狗很少吵鬧,雙腳一趴,想着它的心事。比如我爲何選擇一扇窗下讀書,窗與人之間有何隱祕的關聯?又比方蜘蛛爲啥結出一張張坐收漁利的網,這與花貓的作派不是同出一轍嗎?等等這些,讓它想了好久,不得其解。

狗在畫框裏站了一會,心緒被綠葉一照,慢慢得以緩解,驟然覺得與一隻流浪的貓較勁沒多大意思,便輕輕汪出一聲。這聲音柔和、舒緩,像在告訴你,得理還得饒人。可就在它汪出富有哲理的一聲時,我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樹林裏有一管槍孔瞄準了我家的狗,只要板機一動,狗的命便沒了,隨即成爲人類一頓豐盛的牙祭或換成一沓紅光閃爍的鈔票,爆發出烈烈作響的朗笑。我察覺了狗的危險,陷入人與槍口的包圍。那時的第一閃念是放下書本,衝出屋子,用一塊石頭朝槍口致命一擊。我果真風一般奔出了門,撿了塊石頭大喝一聲使勁扔去,咣噹!正好砸在槍口上,槍口怪叫一聲,連同一陣風消失了。

這天早上,我破門而出,與窗戶來了個零距離接觸。透過空氣,終於看清了蜘蛛、網、蜻蜓、花貓、黑狗、槍口以及隱着的人心交織的畫面——用各種姿態呈現出的活生生的生命圖景。也許,一切只有突破門與玻璃的束縛,纔看得更加清楚。對我來說,一窗圖畫無疑是一個縮小了的世界,這些動物的一舉一動,哪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也是其內心的折射。面對陷阱叢生的圖景,不知該說些什麼?便想,那隻被牢牢網着的蜻蜓一旦停留太久,消耗的不單是體力與無盡的哀傷,更多的是徒忝別人的美食,最終化爲一具空殼。

而往往看畫的人又成了畫的一部分。走向窗外的那一刻,我疑心我就是那隻被網着的蜻蜓。這些年來,在喧囂的城市裏行走,不知不覺被一種無形的網網着,不敢高聲大語,更不能發出自由的聲音,一切得謹小慎爲,怕一不小心被突如其來的冷眼擊垮如履薄冰的心理防線,弄得寸草不生。好在我能躲到鄉下的窗前用書藉調劑一下心裏的適度,而命懸一線的蜻蜓卻束手無策。它望了我一眼,滿含乞求,顯得那麼無奈無助。我感到了痛,是一切語言文字難以表達的痛。這種痛,水一樣波及我的全身,以至於呼吸加快,全身發抖。我只想逃離這窒息的現場。但又不能,這是我的家,唯一調劑心靈的診所。別無選擇,唯一能做的是趕緊用掃把將那密織的蛛網一股腦兒掃去,直至消失。然後把那笑裏藏刀的駝背蜘蛛捉了踩死,還將花貓趕走,把幼小的蜻蜓從網裏解救出來,獲得新生,延續它春天的夢想。

並且,動作一刻也不能拖延。

連串的動作,幾乎是一口氣完成的。我爲我的舉動感到一絲欣慰,至少我的吼聲把那板結的空氣撕開了一條口子,但很快又被夜色縫上了,縫得像一塊不滲一滴漏的天衣。一晃,月兒從枝椏間探出頭來,向着空洞的窗子在笑。這笑,詭祕,荒誕,高深莫測。枕着月光睡了一夜,已然沒了悉悉嗦嗦的聲響。可第二天早起,擡頭一望,窗子前又有一隻蜘蛛在織網。匆忙的動作映入窗來,成了另一種圖畫。

看來,這世界被一隻更大的手操控着,肉眼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