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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如樹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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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如樹散文

樓前天主堂院牆內那棵已有兩層樓高的玉蘭樹在風裏搖瘋了,向左、向右,向前、向後,彎下、彈起,再彎下、再彈起……整棵樹搖曳成了瘋狂的海潮。風急潮涌,片片葉子在風裏翻來覆去,翻來覆去……我站在關緊的窗前看,也不由得心驚膽戰,一次次擔心那樹會被風颳斷。半夜裏醒來,聞到雨的氣息,走到窗前去看,黑暗裏依舊一團瘋狂搖曳的樹影,於是我知道,“凡亞比”還沒走,而且威力正加大。躺在牀上,再也睡不着,雖已想象不出那風聲是怎麼樣地吹,那葉子是怎麼樣地響,那狂搖的樹影卻一遍遍在黑暗裏曳啊曳啊——心都疼起來了。

天亮的時候,一邊淘米一邊透過廚房的窗去看那棵樹。風小了,雨還下着,樹在左右搖晃。見樹下只有幾片枯葉而已,樹並未受創,於是慶幸並歎服,爲一棵樹終於挺過一場超強颱風的掃蕩,爲一棵樹的力量。然而它是那樣疲憊不堪,片片葉子無精打采地打着卷兒,風雨中垂頭晃盪。

累了,累了。

讓我休息一會吧,讓我休息一會吧。

連風吹的聲音都已聽不見的我,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樹的嘆息。此時它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立在那兒,不會說話也無法睡眠。我從小喜歡與樹相處,與綠相對,從來都以爲,一棵樹就是一個人,一個無法掌控命運而又時時在與命運作抗爭的人,一個無法改變自己的位置卻又忠誠於土地,默默無聞地奉獻綠蔭、芬芳、甜美的人。一棵樹,無奈而執着,孤獨卻美麗。

我常站在窗前看天空,遙望空中的雲朵或者環飛的白鴿;看天底下的樓羣,靜默成斑駁陸離的油畫;看窗底下的路,等候兒子與父親回家的身影;看窗前的天主堂,信徒們唱聖詩時一張一翕的嘴……然後,我的目光總會落在這棵玉蘭樹上。目光向左移,還有另一棵玉蘭樹、兩棵香蕉、三棵木瓜、若干棵其他的樹。我常常默默感激種樹的人,讓這小小的水泥森林間有了綠色的滋潤。那種樹的人還種了滿院遍地的花草,最喜歡的是那爬上圍牆探頭探腦,四處張望的炮仗花纏繞糾葛的綠藤。走出去,一路上有樹,公園裏有樹,學校裏有樹,有樹的地方總讓我愉悅。每天去上班,如果不趕時間,我愛繞道五板橋段的綏陽路,那兩長排依依垂柳,拂不盡的風情,抒不完的綠意,竟讓車水馬龍、塵土飛揚的大馬路,生出許多旖旎柔情來。最喜歡江濱路,那條路上的樹最多。那些紫荊樹們事先約好了似的,並不同時開放,而是一年四季輪流着開,所以不管任何季節走過江濱路,都能見到一朵朵的紫雲飄過,飄過。我去江濱路,更多的時候是坐在路邊的石椅上靜靜地看樹。臨江一側幾乎全是榕樹,蒼勁粗壯的樹幹撐起一片葉海,從春到冬,醉綠成蔭。而我最喜歡看那奇特的樹根,把地面盤踞成一個個根的城堡。城堡在一點點地壯大,而那些緊附在樹幹上正努力向地面進軍的根鬚,有一天也會深深地扎入地下。一棵榕樹的根,勝過那多少如夢奢華,若塵虛名呢?學校裏也種着很多樹,長得最蔥鬱的也是榕樹。每天從那排榕樹下走過,擡眼見一個個傘形綠冠,滿樹蔥蘢,條條褐須長垂,總忍不住要掐指算算它的樹齡——十五年,與學校同齡,雖然年輕,但終古老。想象百年之後樹的古老蒼勁,想那時候,誰有幸從樹下走過?誰有幸依樹而晨讀,而閒坐,而沉思,而聚友,而傾訴?一棵樹,起於凡塵,立於俗世,歷盡冷暖,閱遍滄桑。人永遠活不過一棵樹。

沒風時,樹們披一身青翠靜立,葉兒默默,只有綠光流動。久久凝視,便看見自己的心情,恰如綠水靜流。和風熙日裏,樹嫋舞輕歌,便有悠悠之心與滿目綠波同漾,與一羣白鴿共飛,生命的快樂和憂傷與日月光華同在。而不論酷暑寒冬,風狂雨暴,樹仍以蔥鬱的生機和凜然的力量,爲我立起某種希望與信念。走近一棵樹,一排樹,一片樹,我彷彿聽見了樹的血液在陽光的愛撫中奔突,聽見了樹的骨頭在大地的回聲裏拔節。那些隱匿在身體裏的疼痛和熱情,那些被塵埃矇蔽的靈魂,會在葉隙間灑落的陽光與走過的風裏,在葉子的搖顫與飄落中,裸露真顏。

樹在我心裏是一種力量,一種希望,一種信念,一種情義!

中學母校背依一座叫望安山的小山丘,曾經遍植松樹、柏樹……無數次在林間與同學遊玩戲耍,無數次倚樹或讀或語或夢……想起母校便會想起望安山,想起漫山伴我走過童年、少年的大樹小樹。曾在那樹下埋下我的夢想,放飛它的時候,樹們與我一起歡歌起舞。

後來我還總喜歡把人比作樹。

我對摯友說,我是你窗前那棵小樹,伴着你的牽掛成長。

我對父親說,您就是那棵大樹,一直立在那兒,頂在那兒。

我對兒子說,孩子,你也是一棵樹。

而後學生對我唱着:好大一棵樹……

紅塵美如樹!

我常常一閉眼就看見那兩棵果樹,一左一右立於屋子兩邊,一樣的果實累累。一棵黃彈樹,一棵桑樹,黃彈果特甜,桑葚卻奇酸。那年夏天,我從師院畢業回家,家裏剛搬進新屋子不久,母親種的兩棵小樹苗剛吐發新綠,我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是否有新芽萌發,每一點嫩紅的芽眼都讓我興奮,我看到的彷彿是自己心中正萌芽的希望。我也常常對着它們發呆,簡直恨不得馬上看到眼前茂樹成蔭,開花結果。時間就在這樣的.熱切盼望中變得那麼慢,一想到要等上幾年,就急不可耐。直到有一天,滿樹果子壓彎枝頭的時候,我才恍然:光陰似箭啊,該來的都會來,急什麼啊!

光陰似箭。兩棵果樹轉眼間已是枝繁葉茂,我每天出門看上一眼,便心生歡喜。有一回,我手扶腳踏車準備上班去,卻仍對着黃彈樹上粒粒小青“彈子”入神時,二舅走過來,笑容滿面,豎起大拇指對我說:“當老師了啊!好啊!很好!很好!”我的臉火辣辣的燙起來。初爲人師,幾十個異常調皮搗蛋的孩子常讓我懷疑自己的爲師能力,現實與理想的差距讓我迷茫,找不到作爲一名教師的榮譽感。但二舅很大聲地說“很好!很好!”一顆心也便如那果子一樣飽滿起來,雖然還是青澀的。二舅辦了一個食品加工廠,當時事業正蒸蒸日上,二舅成了那個年代村裏首批脫貧致富成功的企業家。而在母親孃家裏,二舅不僅成了家人經濟上也是精神上的支柱。我現在常想,如果不是那個庸醫的誤診,二舅不會壯年早逝,如果二舅不死,他最疼愛的妹妹我的母親是不是也可能不會走那條不歸路呢?可是,誰能說清楚人生爲何那麼無常呢?二舅離世沒多久,外婆便走了,三舅也走了,接着我的母親也莫名離去了。

而誰又知道,那棵原本生機旺盛的黃彈樹爲什麼突然間就莫名枯死了呢?

那棵黃彈樹結的果大且甜,甚受家人喜愛。每年它剛開花,我就彷彿已嚐到了那甜味兒。後來我抱着兒子指着滿樹的青果說,等它熟了,媽媽摘給你吃,甜着呢!結果那些日子兒子天天纏着我問:“媽媽,外婆家的黃彈可以吃了嗎?”母親聽說了,大笑:“哎喲,咋這麼夭鬼(閩南語指‘饞嘴’)?遺傳了你媽了?”說完卻端出早已洗乾淨的熟透的黃彈果,一邊問兒子:“燁,誰最疼你呢?”兒子答:“外婆。”父親也湊過來,笑嘻嘻地問:“燁,誰最疼你呢?”兒子已在往嘴裏塞果子,頭也沒擡,答:“外公。”弟也跑過來,仍舊問:“燁,誰最疼你呢?”答:“舅舅。”大笑。家裏那幾年的日子,現在想來,雖然也有不少煩惱的紛擾,但笑聲還是常有的。黃彈樹也年年不負衆望,年年滿足我們的饞欲。

其實,那棵桑樹長得比黃彈樹還瘋狂,桑葚每年都密密麻麻地綴滿每根枝條,熟透的顆顆深紫,看着也挺誘人,沒想到味道卻奇酸,終究無人問津。成熟的桑葚無人採摘,遍落於地,人踩過,腳印處點點觸目驚心的血紅。看着也心疼!可惜了這一腔熱血向紅塵,空落滿腹辛酸!但偏見它年年心血付南風,卻依舊年年把果綴如滿樹紫珍珠,也不由對它開始敬而喜之。

北風呼嘯而來時,桑樹的枝丫光禿成一個個指向天空的“人”字,更襯得那棵黃彈樹愈發蔥鬱。而某個寒冬之後,桑樹已開始萌發新綠,黃彈樹的葉子卻發黃起來。開始也沒放在心上,一個月後回孃家,眼前的景象震呆了我,黃彈樹竟已落光葉子,只剩一把病懨懨的幹骨頭!它怎麼了?我着急地問母親。母親一臉疲倦,很不舒服的樣子,說她夜夜失眠,不堪其苦。母親生病了,哪有心思再去管一棵樹!原本就有神經衰弱症,體弱多病的母親,從此更是離不開藥。藥吃了不少,母親的病情卻仍時好時壞。後來,母親開始信佛,我心裏稍稍安定,心想信佛的人自當心胸開闊,諸事放下,自然容易睡得着了。然而一切非我能意料!

2005年的冬天特別冷。滿院子花草悽悽,曾經對它們精心呵護的主人在某個秋天的晚上從這裏走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撫摸着那棵早已枯死的黃彈樹冰冷的屍骨,回想它曾經的生機與豐收景象,幻想在上面找到一點生命的奇蹟。沒有奇蹟。曾經,當一棵樹把它生機勃勃的面貌呈現給我時,我竟以爲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當一切開始消失,卻是那樣突如其來,沒有先兆。不是不懂生命本無常的道理,但總是要親歷徹骨的痛苦,纔會真正體悟生命的脆弱,纔會明白一個人所擁有的幸福並不是天經地義不會改變的事。

總覺得一棵樹就是一個人,它也會有快樂與痛苦的心情,它也會感到孤獨與疲倦,也需要與生命的冬天做抗爭。所以,我每凡見到因各種原因死去的樹,就像看到又一個被無常奪走生命的人,總會很傷感。而那一棵桑樹卻帶給我新奇的體驗。寒冬裏,桑樹光禿禿的表皮是新生的寄望,與死亡無關。暫別塵世的喧囂,它開始了與世無爭的休眠,任風襲霜凍,它只默然,一切,都爲了來春的新生。——這一生,它一開始就被註定結不出甜蜜的果實,這是由不得它選擇的。可是這又如何呢?冬去後,它依舊會滿樹新綠,依舊會把酸得無人問津的果子綴滿枝條。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

就算這樣,它依舊沒能繼續活多久。不久後的某天,孃家及周圍房子都被推土機鏟爲一片平地,一些人擡走了死去的黃彈樹,也鋸倒了已新果累累的老桑樹。這一切我沒有親眼目睹,我重新回來的那一天,在一片廢墟間彷徨,慢慢地想起一個個已逝的親人,想起老屋歲月的點滴,獨自唏噓。找到孃家的那塊地,只見一片荒草萋萋,突見一叢新綠,驚喜若狂——在一小節尚存的樹樁上,長出了一大叢新枝葉,正是那棵被鋸倒的桑樹!但驚喜只是一閃而過,它終究要被連根剷除。然而那一份執着的綠意,從此不忘。一棵樹,它無法掌控命運,改變命運,它無法挪動自己以擺脫困境,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永遠記着自己是一棵樹,是一棵只要還活着就要長葉的樹!

從此,只要見着一棵桑樹、一棵黃彈樹,我就覺得親切。

從此,每見着一棵樹、一排樹、一片樹,我更覺得親切和感動!

紅塵美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