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墓地散文
那個午後，長沙已入夏，陽光灼曬着周圍的一切，時不時落下一陣太陽雨，令大地更加悶熱枯燥。我獨自一人行走在異鄉的土地上，走累了，就想找個地方坐一坐，吃點隨身攜帶的麪包。出門漂泊，不比遠在千里之外的家，累了可以躺牀上，熱了可以吹風扇，餓了隨時打開冰箱，困了倒頭就睡，安穩又無憂！
我既想家，也想繼續走下去！前方樹木蔥鬱林立，一個紅色的古式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圍牆之外，圍牆之內也許是一個安靜的公園。從發現這個公園模樣的地方到接近大門，幾乎沒有其他人出入，門邊的車輛如同剛買就廢棄了一般。來不及多想，一陣陣颯爽的風吸引着我深入園內。剛踏入，便望見右邊幾個由長廊相連接的綠頂石亭，典雅清新，組成一個似乎怕人進得來卻出不去的倒立的凵字形，框住了一個造型奇特的小水池。假山嶙峋且古樸，與花草樹木一起倒影在如鏡如翡的池面上，魅影異常妖嬈。偶爾響起的蛙叫粗重嘹亮，彷彿不需要人懂，也似乎不是唱給人聽的。
以爲尋見了一個少人常來的公園，準備坐在石亭裏休息時，低頭一看，石亭後邊的東西立馬嚇懵了我，一時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密密麻麻的墓碑一塊又一塊地緊挨着，從我的腳下向下層層疊疊地延伸到山底，又從對面的山底重重疊疊地延伸到對面的山頂。比家鄉的墳山密集緊迫，瞧不見任何人影，聽不見任何人聲，陰森淒涼，又不失氣勢磅礴，使氣氛詭異到了極點，彷彿不經我同意就已經把我吞噬，並埋葬於此，也無人知曉！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如此大型的城市墓園，還是以一個外來人和闖入者的身份。密密麻麻的墓碑如同一個又一個逝去的面孔一股腦兒向我襲來，連綿不絕，緊迫得令我心跳加速，頭隱隱作痛，彷彿快要窒息！我不禁恐慌起來，怕誤入禁忌之地，被吞噬，被埋葬，一輩子也出不去。
想起小時候，我也非常害怕我家房子背後的一個矮墳，只因爲小夥伴們斷言墳墓裏面是可怕的地獄，地獄裏面還住着吃人的妖怪。有一次，我墊着腳趴在窗子上，擔心地向外張望着那座矮墳，垂頭喪氣地問父親：“爸爸，墳墓裏的妖怪出來害人了怎麼辦？”
父親笑着把我抱在膝頭，用手搔着我的腋窩，逗得我哈哈大笑，並斬釘截鐵地告訴我諸如“有爸爸在，什麼都不要怕！爸爸最喜歡打妖怪了！一定會幫你把妖怪打死！爸爸什麼都不怕！”之類的話。
年幼的我高興地摸着父親脖子上我最喜歡摸的黑痣，一下子覺得父親變得異常虛幻，就像電視上的英雄人物；也異常高大，高大到天永遠不會塌下來，因爲父親會永遠幫大地頂着！那時，我確信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止得了父親，消滅得了父親，妖怪也不能！有父親在，我怎能害怕房子背後的矮墳呢？
奶奶說父親從小就有一個消滅妖怪的理想，在高考填志願的時候，父親報考了警校。因爲出色的體魄和良好的成績，大家都以爲他去上警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誰知臨近高考，他得了眼疾，又引起頭痛，爲此錯過了心目中的理想學校！雖未能上警校，他並沒有放棄理想。由於好打抱不平，附近的人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也常常來找他。對欣賞他的人來說，他是正義凜然，對不欣賞他的人來說，他是好管閒事！
好景不長，父親被抓到了把柄，因生意上的分歧得罪了一個姓黃的老頭。黃姓老頭是個三有人物，見父親不肯妥協，就派出一幫身強力壯的大漢上門糾纏。那幫大漢撞門而入，然後二話不說就翻箱倒櫃。一棟矗立在茉莉花海中的兩層樓房，我時常見外人對它投去豔羨的目光，經過一番噼裏啪啦的折騰之後，樓房裏面混亂不堪，像一棟年久失修的棄樓。我眼睜睜目睹了我的家彷彿變成了一場碎紙血雨，紛紛揚揚地落進了一片死寂沉沉的墓地，害怕和痛苦到了極點，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尖叫了幾聲，淚花在眼眶裏忍了很久才掉下來。而父親安慰我不成，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只能癱坐在墓地裏掩面痛哭，哭得那麼用力，青筋暴漲，渾身顫抖，想還擊卻無力還擊的樣子！母親那天不在，奶奶只能一邊抹淚，一邊安慰父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痛哭，就像一場永遠忘不掉的噩夢！
過了一段日子，在重重威脅之下，父親妥協了，生意失敗，送了錢，當面簽了字。我還太小，壓根不理解父親爲什麼要妥協，也不知道世上因身不由己而妥協於現實的人又何止父親！很多年以後，我依然不敢問父親，只能問奶奶，奶奶告訴我那個黃姓老頭已經病死了。事情就這樣毫無公平可言的又稀裏糊塗地解決了，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塵封了，父親的理想也跟着塵封了！從此，父親埋葬了年輕氣盛的理想，也不再思考着如何做大生意，只安心於柴米油鹽！
父親的形象一落千丈，年幼的我離父親越來越遠，有什麼苦都是自己忍着，極少與父親交流，就像父親有什麼苦也是獨自扛着，沉默寡言！長大了，我才明白父親當時身不由已的心境，曾經以爲前方就是理想，就是美好的'生活，哪知卻是威脅家人的生命的墳墓！如同我誤入墓地的情形，以爲那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公園，哪裏會想到其實是一個大型墓葬區，令我神情緊張，萌生害怕的情緒。
可是，我不能害怕，必須勇敢去克服，心裏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不能害怕！眼前數不勝數的墳墓並不是真的可以吞噬我的墳墓，也不是埋葬父親的理想的墳墓，而是一個清靜之地，也是一個永恆的休息之所。雖密集得令人頭暈，氣勢逼人，卻讓你思考生死，敬畏生命，也深深地理解了父親曾經的糾結與痛苦！因此，我鼓足了勇氣，坐在石亭裏休息了一會，吃點麪包解餓，然後邁着沉重的步伐，沿着羊腸小道在墓地逛了一大圈。
墓區比想象的要大，許多又綠又高的大樹參差不齊地遮住了樹下的墓碑，一座廟宇的飛檐翹角若隱若現，隨風在綠波中漂浮着，彷彿永遠守候着墓區和逝去的靈魂。心態放寬了以後，墓旁的花草樹木如同豔麗與聖潔的化身，無聲的人工小渠就像一曲安魂的天籟之音。隨之，墓區的一切活躍了起來，也能遇見活人了。這邊有幾個掃墓的清潔工，另一邊有兩個邊觀察邊暢聊的行人，直至我走出大門，開進了一輛白色的小汽車。
從一個掃墓的清潔工口裏得知，那裏是一個寢園，也就是陵園，普通百姓的陵園。離普通陵園不遠，還有一個湖南省革命烈士陵園，於是，我又去了烈士陵園瞻仰！兩個安放不同類型的人生的陵園緊靠在一起，在我心裏變成了一道特別的人文景觀，多少靈魂曾在這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生之間反覆遊走，垂死掙扎，尋找着折中的辦法！一邊是轟轟烈烈的理想，一邊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不正是父親經歷的掙扎嗎？一邊是父親年輕時的理想，一邊是父親對家庭的不捨和深愛！
父親，又是父親，你曾經的悲痛，你對家人的深愛，女兒現在纔算真正理解，也才真正觸摸到你的靈魂！女兒早已對童年時的圍攻事件釋懷了，請你不要自責，自責的應該是我，當時我不應該表現得那麼恐懼，應該爲你擦掉眼淚，應該告訴你：家沒了，不要緊，我們可以重新建造！但是我恐懼得就像個膽小鬼，怕死鬼，讓你對家充滿了自責與愧疚。不！不！你年輕的夢想不是錯誤，也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傷害，小時候的傷心只停留在小時候！相反，我佩服你那種充滿力量的勇氣，一種永遠不會停止腳步的勇氣，哪怕沿途的風景都是墳墓，終點也是墳墓；哪怕只能困在墳墓裏，沒有自由，永遠也出不去；哪怕連想象也不能馳騁遨遊，肉體和靈魂終被永遠囚禁！
我也感激你對家人的愛，如今家人的安穩快樂成了你唯一的寄託！你不喜我外出，只求我安穩地活着，然後組建一個安穩的家！我明白，這一切都是爲了我好！奈何女兒骨子裏和你一樣硬，常常違揹你的意願，和每一個尋夢人一樣，也和年輕時的你一樣，還不能停止腳步，前路漫漫，也無怨無悔！和你相比，女兒只是外出行走，看看世間，理解世間，也爲了更好地理解家的含義，並不用像你年輕一樣打妖除魔，希望你能放心！
最近一次離家之前，你和從前一樣向我道別：“好好照顧自己，累了，就回家！”
等我搭上了一輛開往遠方的車子之後，臃腫衰老的你艱難地開着你的電動車一路尾隨！也許你想追上我的腳步，追上像你年輕時一樣的我的腳步；也許你追的是自己年輕時爲理想奮鬥的影子，那影子健壯勇猛又英俊瀟灑，我必須像小時候一樣擡起頭來仰望你！但你只能送我一程，繼續爲家堅守，希望女兒一回來，看到的是一個永遠安穩無憂的家！
親愛的父親，無論你選擇什麼，女兒同樣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