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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成一座島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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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長成一座島嶼散文

那段時期,他敏感、執拗。

高考那天,執意要穿一件黑色的背心進考場。我說,不行吧,無領無袖,這屬於衣冠不整。他想了想,還是堅持,說這件黑背心是他的幸運衫,幾次穿著它考試成績都不錯。我說這次不同,是正式考試,考場不讓你進去怎麼辦?他臉一沉,那我就不考。

我看見他眼裡閃過一束光,這光掃向我,有燃燒的趨勢。我不敢多說什麼,那幾天,我察言觀色,卑微到塵埃裡。

他眼裡含著那束光,出了門。

我把一件有領有袖的白色體恤放進提包,尾隨著他也出了門。

我看著他的背影,隱在這季節裡。初夏,熱得洶湧,又似乎會隨時退去熱度。

這條路,通向他的高中母校,今天是他的考場。十幾分鐘的路程。他走了三年,從十六歲到十八歲。

這三年,我不在場。我遠在非洲。此前一個月,他在電話裡說,媽,我高考的時候,你要是還不在場,我不原諒你。我放下電話,就開始定機票。那一陣子,我所在的那個非洲國家正在動亂,機場關閉。好在費盡周折,在他高考的前夕,我從非洲趕回來了。

在考點的大門口,我站在一株樹下,看著他拿著准考證,通過保安把守的大門。又看著他沿著小路走向他的考場。教學樓前的一排小白楊擋住了我的視線,在初夏的風中,小白楊嘩啦啦地拍著手掌。我仍然不敢離開,我擔心他被清理出來,我等著考試的鈴聲拉響。校園終於安靜了,一場決定大多數少年命運的考試,正式開始。不僅僅是校園,連周邊的馬路也安靜下來。一些東西在安靜中潛滋暗長。

我就那麼站在樹下,有些睏倦,好像時差還沒有倒過來一樣。

那天的天空蔚藍高遠。小白楊長勢迅猛,直指藍天。這一排長在校園的白楊,樹幹上有幾隻眼睛。我相信它們是來偷窺少年們成長的。它們看見了很多我看不見的東西。他天天從它們身邊經過,他被這些眼睛注視了三年。在注視中他一次次走進不同的考場,考試是他前行的階梯。我知道他的每一步前行都是遠離。正在遠離。即將離得更遠。這和我遠離他意義完全不同,我遠離他,是有期限的,而他最終的遠離我,沒有期限。

終考的鈴聲在另一個傍晚響起,聽起來有那麼幾分歡快,或者說如釋重負。

還是在那株樹下,我看著他朝我走來。他給了我一個擁抱,潮澀的汗味,裹挾著他和他的幸運衫。

我知道結束了,不僅僅是一場考試。我沒有考場的鈴聲那麼歡快,一種未知的開始,正在不遠的地方對著我凝望。這凝望讓我有些驚慌。

此後的兩個月,他忙碌不堪,當然也情緒大好。去駕校練車,和同學聚會,或者長時間地對著電話說著什麼。有時候夜裡,他站在窗前,看著城市的夜空,獨自發笑,還自言自語。他在和那些星星交談。儘管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星,但他心裡是有的,少年的心事,適合說給星星聽。

也偶爾癲狂。某天夜晚,他朝著對面樓上雯雯家的視窗,以一種得意的口氣說:“賈曉雯呀賈曉雯,你,從出生到大學畢業,離不開一座城市了。”

對面樓上的燈光,在那個夜晚是安靜的,像那姑娘的名字或性情。

那姑娘剛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大學位於本市。他們是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同學,還在同一所醫院誕生。

那夜,他口氣狂妄,眼露輕蔑。我知道,他房間的書桌上,放著一所海外大學的錄取單。他,如願獲准去他心儀的遠方。無論那遠方在哪裡,也無論怎樣,只要足夠遠,夠他展翅,夠他飛離,便好。

未知的遠方對一個少年的吸引,就像星空誘惑夢境。

接下來,我們去辦繁瑣的手續,在各種表格上簽字,籌措學費,按照要求給他購買正裝。

初秋,他啟程,去Labuan島,就讀一個稀有專業,伊斯蘭金融。這專業也像夢幻一樣,玄妙而不可知。

我給他收拾行李,他竟執意不要新箱子,說舊的能用。就用媽媽從非洲帶回來的箱子吧,這箱子保佑過媽媽,也繼續保佑我,他這麼說。我看著他,一時不習慣他的乖巧。那場浩大的考試結束了,它不再折磨他,他回到了他本來的性情裡。

又執意不讓我們送。拉著拉桿箱,斜挎電腦包,把一個裝錢和證件的小腰包捂在懷裡,像捂著一隻忐忑的鴿子。走了,飄洋過海。十八歲的身板兒,像他母校的小白楊。

最終,他在我視線的那端,聚成一個小黑點,漂移出去。

我和他,又開始在國際長途裡完成我們的交流。我們隔著海洋,像兩座島嶼。電話線很長,這端、那端,我們繞來繞去,我們變化著位置,不變的是隔在我們之間的海洋。

(二)

我一直覺得他是弟弟。這幻覺源於他的模樣酷似我的弟弟,他的舅舅。也源於他高中三年一直和我的母親同住。

母親總在電話裡和我說,每天早晨喊他起床去上早自習,要盯緊了,要看著他穿好衣服下地才行,否則,一扭臉,他又趴床上睡著了。這情形和當年你弟弟一模一樣,母親說,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伺候你弟弟上學的光景裡。

母親沒有怨言,說這話時充滿了回憶的樂趣。母親一邊體諒我們夫妻的忙碌,一邊在外孫身上重溫往昔的時光。

我便想象著,那一老一小在一早一晚的日子裡,起床、吃飯、上學,糾纏不清的日常瑣事,一閃一閃對映在光陰的照壁上。

這也令我時常想起我和弟弟小時候的光景。其實我和弟弟共同生活的時間很短,我們分別在不同的地方成長、求學和工作。成年後探母時間又大多錯開了,總是見不上面。弟弟離家求學時,是少年,我記憶裡的弟弟便一直是一付少年模樣了。

時光的洪流中,能記住的常是小事。後來,我們長大成人,每每回憶和弟弟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日子時,最先湧入腦海的畫面,是母親和弟弟站在一起,望著我,母親的眼光是責備,弟弟則是仗勢,我正在哭泣。那是我們剛剛為了某件事情發生了爭執,弟弟獲得了母親的支援和安慰。我的哭泣,早已經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是為了母親明顯的偏心。

有一次,我的手腕上有一枚牙印,是弟弟咬的,青紫色。我每天夜裡看著那枚牙印哭泣,卻並不想讓牙印淡下去或是癒合,這枚牙印的存在,令母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可著我的喜好做飯並頓頓端到我的小桌前。

像歡樂留不久一樣,傷痕也容易自愈,牙印終究是淡下去了,最終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我們都長大了,所有過往成為絕版,再也回不去。我們離家,又各自成家,母親身邊空落寂寥了。

後來,我每年從海外回來探家,母親身邊也有個酷似弟弟的少年,他站在母親旁邊,也以多年以前弟弟那樣的眼神望著我,我便總是生出這樣的幻覺,他是弟弟。

在和他的語言交流中,我常常語無倫次,我說,咱媽買菜怎麼還不回來?他便壞笑,說,這個咱媽是誰呢?

有時,我們也會鬧騰一下,為些輕鬆小事舌槍脣劍。我大多爭不贏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到母親跟前告狀。他也不示弱,一樣擠到我和母親之間,站在那裡等著母親的評判。母親看看我又看看他。我猜想,那會兒母親和我一起回到了二十幾年前的某個場景裡。最後,我們三個人一起樂了,我們在笑聲中理清了我們之間的關係。那爭論的問題,也在這笑聲裡,不知去向。

偶爾遇上嚴肅問題,我想端出媽媽的架勢,威嚴一些,又由於長久缺席他的生活而底氣不足。

這時候我們的交流經常很艱難,我需要小心翼翼地繞開一塊礁石,我知道我要是碰到那塊石頭,我會把自己摔得很疼很疼,也會把他摔疼,而我的疼痛又會因他而愈發劇烈。

但礁石在那裡。我終於還是在一次關於金錢與學習問題的爭論中沒有繞開,狠狠地撞了上去。一句重得超過他的年齡的話一出他的口,我的手掌甩了出去。

我眼前一黑,我知道我們觸礁了。

然後我開始手腕疼。接著胸腔疼。悔意深入骨髓。

我們痛哭,他在那間屋子哭,我在這間屋子哭。母親無措地在兩間屋子中穿梭。這和二十幾年前的場景終於有了一些不同。

後來我們開始寫信,這是我們吵架的習慣,我們很會在紙上吵架。他給我寫了長信,我也回覆了長信。母親是我們的信使。我們列舉一二三,解釋自己的行為,也控訴對方。我們下筆很重,稿紙戳得大洞小眼兒,眼淚灑得斑斑點點。

怨氣發洩得差不多了以後,我們平靜下來,思量著如何道歉。他寫到,媽,我氣頭上的話你不要在意,我小、不懂事,我會長大。我寫,我從來就不是個好媽媽,我還動手打人,但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媽,請你允許我學著當個好媽媽。我們文縐縐地把這些話寫在紙上,下筆輕了很多。在母親的撮合下,我們從各自的房間出來,有些尷尬,有些生分。我們分坐在母親兩側,都不說話。那時候,我們真的好像處在同一個輩分,爭執、和解,過幾天再來一遍。我們就像姐弟一樣,我們是同一塊陸地丟擲的兩粒塵土,各自成型,各自成長。

(三)

有一天夜晚,我做了一個夢,說是他丟了。

那還了得,頓時驚慌起來。夢裡似乎沒有更多的細節,只是在跟他父親哭訴,反覆說著一句話:“我把兒子弄丟了。”哭訴的場面,委屈得驚天動地,不像是自己犯了錯,倒像是把自己弄丟了。後來一陣狂亂的心跳後,醒了。

先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知道自己醒了,慶幸剛剛的驚險不過是一場夢。但還沒明白過來身在何處,黑暗中聽見空調呼呼的送風聲,往身邊摸了一把,觸到了丈夫的手,定了定神,想起來我們是在Labuan島。

Labuan,他的島,我戲稱這是他的島。此前一個月,我在電話裡說,我們要去你的島上看你。

這間屋子,是傍晚我們三個人一起打掃的。他說,一個韓國的學長畢業回國了,空出了這間。他想搬到這間帶衛生間的屋子裡,但是每月要比另外兩位室友多分擔五十元的房租,問我們是否同意。說這話時,我們剛剛進屋,正站這所大房子的客廳裡。我們坐了四個小時的海輪,從KK到達Labuan島,又在碼頭乘計程車半小時到達這裡。他放下我們的行李,脫去汗溼的體恤衫,光著膀子,指著他原先租住的那間小房間說,開學後新上島的一位同學想搬來這裡。

我們迅速同意。丈夫說,趁我們在這裡,幫你搬了吧。他推脫了一下,說還是等假期結束了,室友返回後再搬吧,我們男孩子有力氣。費不了多大勁兒吧,丈夫嘀咕了一句,拍拍他結實的膀子說,你是棒勞力呢。我們說幹就幹。我去陽臺找了一根稍長的棍子,在一端捆上一塊溼抹布,舉起棍子,去抹那間大屋牆角的.蛛網。父子倆在小房間裡挪動那件三扇門的衣櫃。輕一點,他說,重了就散架了。衣櫃、書桌和床,是他在舊貨市場淘來的,能用但不經摺騰。

韓國男孩在牆壁上,手繪了很多花卉,粉紅色的。我問他,你這學長是不是正在戀愛呀?他沒聽清,喊,媽你說什麼?我又大聲說了一遍,聲音在空闊的屋子裡迴響了一聲。那間屋的他聽清了,他說是呀,韓國小美女,跟韓劇裡的一樣。

我掃完蛛網,換了一塊抹布,擦窗子的玻璃和護欄網。窗子朝西,正好看見一大片緋紅的晚霞,在對面的小山坡上移動。小區裡樹木蔥蘢,黃昏寂靜,霞光繾綣。我停住了手,喊他來看。一米七八的大男孩,站在我旁邊,我伸手攬住他,我瞥見他喉頭湧動了一下。他站了一會兒,沒說話,回到小房間,繼續和他父親挪動那幾件不結實的傢俱。

霞光緩緩退去,黑暗圍攏上來,我拉上窗簾,看著父子倆把傢俱擺放在合適的位置。他說,咱們還是先做飯吧,天黑了,吃完飯再收拾。

吃什麼呢?廚房的冰箱裡什麼都沒有隻有味道。得去買點什麼,正是過年呢。我和他下樓去小區外的超市買菜,丈夫在廚房收拾櫥櫃裡的碗筷。我說,摸著油膩膩的,得再洗一遍,還有冰箱也得清潔一下。

我們下樓,樓道里遇到幾隻貓,看到人並不躲閃,悠閒地踱著步子。他說,島上人少,野貓野狗比人多。

路上寂靜得像國內城市的深夜。超市的門口,也是隻見燈光不聞人聲。他在入口處提了大籃子,有些興奮地說,好久沒和媽媽一起逛超市了,媽,咱們能不能多買一些,過年呢,好好吃一頓。然後興致勃勃地給我翻譯英文標籤,我像個幼兒園的小孩一樣,跟著他。我認得圖畫和阿拉伯數字,像十幾年前的他一樣。在蔬菜區,他說,最喜歡吃的蔬菜怎麼還是西紅柿和土豆呢,像小時候一樣,改不了。媽你記得你做的西紅柿炒土豆有多難吃嗎?我笑著打了他一下,你這傢伙愛吃的兩樣菜,偏偏不能一鍋炒,還怪我?他又拿了芹菜,自言自語道,這是我媽最拿手的涼拌菜。說完給了我一個鬼臉。我聽出了一點調侃,我想起我一直在蔬菜上和他們父子倆的鬥爭,我堅持能涼拌的絕不清炒,能清炒的絕不紅燒。這鬥爭不知是不是我贏了,更多的時候我看不到鬥爭的結果,多年來我一直在遠離家庭的地方工作,我不知道家庭的餐桌上每天都有什麼,每天都沒什麼。

籃子滿了,他低頭看了看,媽,不能買了,這月生活費要超標了。走到小食品區,卻又拿起一罐薯片,放進籃子,衝著我吐了一下舌頭,誇張地拍著胸脯說,再吃一回垃圾食品,最後一次,媽,請信任我。

我們付賬,這會兒我才領教了較之國內翻番的價格。他看著我的錢包癟下去,突然憂鬱,不說話。這眼神我熟悉。多年來我一直預設丈夫“窮養兒子”的理論,即使反駁一些過於嚴厲的做法,也是關起門來壓低了聲音爭吵。他在成長的過程裡大約是隱約聽到過我們的爭吵吧,有一天這少年突然問我,媽媽,咱們家是不是很窮?他問這話時,就是這樣一種憂鬱的眼神。

這眼神一直讓我很痛。我想我是一個很俗的媽媽,沒有他父親那樣的高瞻遠矚和憂患意識。我只看到眼前,我不想讓我的孩子,眼睛裡有成人的憂鬱。

我們往回走,我打破沉默,說,咱們買菜用的時間太多了,爸爸會著急的。

他也恢復了情緒,到底還是個孩子,愁雲來得急去得也快。他很開心地說,想起來小時候和媽媽一起逛超市啊,過年買年貨啊,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話又令我們進入了悵惘。回憶往事大約總是令人悵惘的。

在悵惘中,我們又提起黃昏時分的晚霞。他說,其實他小房間的那扇窗也能看到大片的晚霞在幾棟樓宇間的移動。他不知道韓國男孩的窗前,能看到更多的晚霞,能看到晚霞在斜坡上緋紅成一片。

據說這個國家,號稱世界五大夕陽觀賞地,難怪即使一所非旅遊區的房子,不同的房間,也有不同角度的晚霞。

其實我很害怕看到晚霞,尤其在Labuan島,他突然這麼說,每天最難熬的時候就是黃昏,從學校回來,到處寂靜得像沒有人煙,野貓野狗在院子或樓道晃悠,天空紅得像剛哭過的眼睛一樣。

這個大男孩,語氣傷感得像個詩人。我走在他旁邊,我體會著他的寂寞和傷感。我想他還沒有到懂得享受寧靜的年齡。他年輕朝氣,嚮往喧譁。他屬於朝陽,噴薄而出後一路熱熱鬧鬧地走下去。他不屬於晚霞的欣賞群體。

一年以前,他曾對著星空狂妄地嘲笑一個叫雯雯的姑娘。那會兒,他以為遠方是喧囂的。他以為只要是遠方,就一定是不同的。

這會兒,他在這個遠方、在每天黃昏的晚霞中,寂寥和傷感。對生命的歷程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只是,這些,我覺得我無法和他說清楚。

我們上樓,幾隻野貓還在那裡,或許已經不是下樓時遇到的那幾只了,變化總在我們不知道的另一刻,悄然進行。

晚餐很豐盛,至少對我們這個家庭來說是豐盛的。我們家聚少離多,在飲食上總是過於潦草。這次,我終於把土豆和西紅柿分開炒了,還做了我的拿手菜涼拌芹菜。丈夫做了牛肉和香菇。他吃得很香,他自誇他一直是個不挑食的孩子,只要是爸媽做的,就很香。他吃得滿頭大汗,餐廳裡沒有空調,後半場只好轉移到他房間,兩把椅子拼成了餐桌,幸好沒有很多菜。我們坐在儲物箱上。

然後收拾廚房,我把菜用袋子分別裝好,放進他的舊冰箱,囑咐他先吃綠葉菜,土豆可以放放,不著急。又收拾臥室,他從櫃子裡拿出乾淨的床單,換掉髒的,動作很嫻熟。我說你怎麼買這麼深顏色的床單,一點不亮。他說,耐髒呀。隨後把髒床單和幾件衣服放進洗衣機,我搶上前去,拿出衣服,教他,這些要分開洗,他點點頭。

當晚,我們住他的房間,他借住隔壁室友的床。那同學趁假期去旅行了。

我就在這個房間裡,夢見他丟了。

(四)

早先他在電話裡向我描述過Labuan島。

他說,有時候,偌大的校車只有他一個學生。清晨六點太陽光就已經很亮,明亮的光線照著海岸線,校車沿著海岸線走,也像是沿著一縷光在走。校車裡空調開得很足,他不得不常備著一件外套。車窗外椰林、棕櫚林、香蕉林,豐富的熱帶植物,都是他上島以後才認識的。他喜歡坐在能看見海的那一側,他喜歡那海的深藍色。有時候還能看見木船,擱淺在岸邊,被浪顛簸著。

他還說,那明亮的陽光和校車內很足的冷氣,常常令他產生錯覺,以為海岸公路也是清涼的、愜意的,曾萌生去舊貨市場淘輛自行車騎車上學的念頭。是某位學長幫他掐滅了這個上課健身兩不誤的念想。學長說,如果你不在意滿身汗臭味地走進教室,你就騎車吧。

這些細節都是在我的追問下他才講的。對於他,我大約是一個善於追問的人吧。但他沒有和我說過這兒晚霞鋪天蓋地的情景,他從沒提起過的事情,我找不到那根追問的線頭。他把半面天空的晚霞和他淺淺的憂傷,藏在了Labuan島。

在另一個早晨,陽光也是在六點鐘點亮天空。我們仨坐在餐廳裡,吃烏冬面。他起床略晚,坐在餐桌前時,早餐已經擺好了。他埋頭吃麵,吃到碗底,看見一個荷包蛋,便抬頭望向我,說,是媽媽煮的早餐。他知道我習慣把荷包蛋放在碗底,像藏住一個祕密。

他邊吃邊給趙先生打電話,說,趙先生,我想用你的車,送父母去碼頭,他們來島上看我。趙先生是島上的一位華僑,自己有車,常常為中國留學生服務,當然趙先生是收費的,且收費很高。

然後他又給房東打電話,這回說的是英語,大約是商量房租之類的事情吧。

收拾好碗筷,我們在那張餐桌上攤開我們身上所有的外幣和人民幣。我們今天就要乘海輪離開Labuan島,然後再乘夜晚的航班離開這個國家,回到我們的來處。我們留夠路上的花費,把剩餘的全部留給他。他一直在問,你們夠不夠、夠不夠?我們一直說,夠了、夠了。他把這一堆票子,分成幾個小沓,邊分邊唸叨,這是房租,那是電費、水費、生活費,又看著人民幣說,等匯率高一些,再去兌換。他父親絮絮地叮嚀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要健身。他便從生活費那沓鈔票裡,抽出幾張,答應著,嗯嗯,好吧,這是健身費。

我看著他,這個少年,他的臉被熱帶的陽光晒得略黑,嘴脣周圍有絨絨的小須,像春天裡長出地表的植物,柔軟又盎然。在異國,他應付著學業之外的瑣碎,應付著生活。其實這是學業的一部分。人生如此。

趙先生的車來了,他拿好行李,我們下樓。

他坐在副駕座位,和趙先生閒聊,介紹我們的關係。趙先生略感吃驚,然後客氣地操著生硬的漢語說,像你的姐姐嘛。

他不言語,摸著自己嘴脣周圍的絨絨小須。這動作我也熟悉,有很小的孩子喊他叔叔時,他總下意識地去摸那兩壟長出幼草的田埂。我猜不出他有怎樣的心情,竊喜或者成長的慌張。

我們繞島一週,作為和Labuan島的告別儀式。

海岸線時而筆直,時而有優美的弧度。直或彎,是一座島嶼的形狀。是大海對一座島嶼的雕琢。

在碼頭,我們和Labuan告別,也和他告別。

海輪起航時,我沒有回頭。我等待著這艘船完全離開Labuan後,再回望。離開一座島嶼,才能清晰地看見這座島嶼。

那會兒,他或許已經離開碼頭,回到那個小島安靜的深處了。

黃昏來臨時,他依然會在晚霞中深感孤獨和憂傷吧。

其實,這樣沒什麼不好。他不再是一個對著星空狂妄的小孩子了。

然而,他,我的孩子,在這個年齡他仍然不會明白,我們都是一塊漂移的泥土,在一個時點遇到,結緣,又註定要分開,註定孤獨。我們站在海洋的兩岸,也站在時空的兩岸,我們彼此都是對方的島嶼。

很久以後,也會有一塊泥土,源自他又離開他,漂移出去,在一處地方,獨自生長,直至長成一座島嶼,自成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