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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麼來愛你們我的親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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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夜,閉門閉窗,還是有不可阻擋的寒意鑽進來,而這種冷,掠過腠裏、肌膚,直透腸胃、骨髓,寒戰之際,生生地扯起心底無以言表的痛和哀傷。究其根源,倒不是這表裏的寒惹的禍,思來想去,該是一次回鄉帶來的後遺症了。無人的黑夜,每每想起我的那些還在深山裏刨食的親人,總忍不住淚水漣漣,捫心自問,我該拿什麼來愛你們?

拿什麼來愛你們我的親人散文

回鄉的首站,選擇在三舅家落腳。原因很簡單,那裏是我出生的地方,總有那麼些牽絆和期待想着撿拾一番。而且外婆生日,極重孝道的三舅肯定是要去的,我也有伴。

還沒出發,父親母親就給三舅打電話,指盼着他們能到水磨沿接我,東西很多。因了三舅在小煤窯挖煤那天剛下夜班在補覺,晚上又還有夜班,我便打消了要他去接我的念頭,而是下了客車後包了一輛面的。

面的沿着盤山公路下行,從溝旁的公路經過時,一位跪在路旁田裏刨紅薯的老婆婆從車窗外一晃而過,晃得心生疼,認出來,那是我的姨婆婆,三舅七十幾的丈母孃,年初剛做過膽囊和闌尾切除手術。

沒來得及喊,車就轉過彎,爬上坡,到了三舅屋後的坡上。一陣鳴笛,一陣狗吠,三舅媽上來幫我拎箱子。望着她瘦得洗衣板樣的身子,還有亂蓬蓬的頭髮,都覺得有些陌生,只有那柔軟緩慢的説話語調,還沒有被歲月的風雨沖刷改變。

而到了屋轉角,三舅已經從曬場那邊走了過來。已經好些年沒有見到過他,雖然到之前也無數次想象過他的樣子,可還是怔住了:三舅就像門前原野裏一株殘敗的玉米秸杆,在歲月的打磨中,只剩下枯瘦如柴的身板兒,又因為多年在井下不見天日,原本白皙的臉完全是一種沒有光澤的慘白,因為笑着,深深淺淺地刻滿褶子,一如歲月的犁留下的詩人的吶喊。原以為的回老家的喜悦,瞬間被疼痛掩埋,我強忍淚珠,強裝歡笑,只有自己知道,胸口偏左的地方早發出了一如裂帛的聲響。

為了給母親祝壽不耽擱上班,我到的第二天,三舅就跟同事換了班,除了上自己的夜班,又連着上了同事的二班,連續工作了近十六個小時,差不多暮色四合的時候才回來。聽着屋後突突的摩托聲,我出門迎了過去,卻沒料到三舅會那麼快轉過屋拐角,於是,一個除了眼白外全身上下全是黑漆漆的人,就那樣突兀地冒了出來。我嚇了一跳,他停了車,咧着嘴朝我笑,露出給煙草烘烤得發黃的牙。時間似乎就此凝固,我無語凝噎。而碰巧的是,陪小侄女去廚屋,剛碰到三舅洗澡出來,光着脊背拖着鞋。那一身晃眼的肋骨,我還是在當醫生的時候在結核病人身上看到過,不光是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數,連肋間隙、鎖骨上窩、胸骨上窩全都是深陷下去的,用專業術語就是“三凹徵”。不敢與他的眼睛觸碰,也不敢與他的心觸碰,趕緊裝作沒看見,拉着小侄女回了烤火屋。

七個舅舅中,與三舅接觸的時間並不是最多,但與他卻是最親近的,或許是因為當初他入贅我的家鄉,多少出於外婆想給母親增加個伴兒,也或許是因為他隨性温和的脾性。他的家離我原來的家不遠,站在我家曬樓上就可以看見他的屋,嗓門大的站在我家曬場上就可以喊答應他。記憶中的三舅,總是帶着謙遜柔和的笑,説話也是慢聲慢氣,學得一手瓦匠的活,燒得好青瓦;又會馭蛇術,能輕而易舉地抓到蛇用蛇膽泡酒明目,能準確判斷蛇有毒無毒,炮製蛇藥給別人醫治也是從來不收費用。就是抓蛇,也不像現今那些賣蛇販蛇的.,恨不得一次就抓個乾淨,總有自己的講究和原則,並且説那是捕蛇人學藝時首要學的祖師爺訓誡,不得違規違背良心和自然法則。

就是這樣一個温婉如女子的人,在生活的重壓下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可是還不到五十歲的人。這些年來,重新做屋,供學生上學,送丈人上山,給丈母看病,又給兩個兒子娶妻,哪一樣不是他用雙手刨出來用脊樑背出來的?如今一家九口四代同堂,上有身體已是歪歪倒倒的老孃,中有同樣病病歪歪的老婆,下有不知事不懂事盡鬧事的兒子兒媳,還有蹣跚學步和嗷嗷待哺的孫子孫女兒,光是那幾畝薄田,即使日夜不息地刨,也刨不出金磚銀磚來。又有太多的牽扯,不能遠行打工,無奈,只有在小煤窯用健康和命來換生活。長期在井下,風濕不説,單是躁音影響,他的耳朵已經跟聾了差不多,説話不是大聲,就只能聽個模稜兩可。

飯後烤火。無聲地聽着姨婆婆唉聲歎氣,聽她嘮叨紅薯還沒挖完油菜還沒栽種,聽她説着身上的痛和大孫媳的絕情無義;又看着三舅媽忙着給大孫女兒餵飯、洗臉、洗腳、換衣、把尿,看着小表弟夫妻兩個給才四十幾天的兒子把屎把尿換尿布;再看着三舅臉上的笑和隱忍,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小酒麻木身體和心靈……這時才發覺語言的無力和蒼白,搜遍掌握的所有的詞庫,也沒能找到合適而準確的詞語或是語句,來形容看到聽到這一切的我的心情和感受。

憋得難受,便很早上牀,躲在被窩裏無聲流淚,守着屋瓦上傳來的呼呼呼的風吟和沙沙沙的雨鳴,一夜到天明。

到三舅家的第三天,本準備去外婆家,可天不遂人願,雨淋濕了眼所能及的世界,想着將要翻過的海拔1600多米的陡巖就擔驚受怕,又碰巧三舅下午有必須參加的會,只能選擇再彎轉一天,爭取在外婆生日那天趕到。

好在第四天雨歇。三舅騎着摩托,馱着我和箱子,艱難地往巖上爬,而因為不願耽擱扣工錢,他把我送到外婆家、他見了自己的父母之後,還得趕回自己的家,晚上還有夜班要上。

因了臨走時三舅媽説父親生病他們沒能去看,非要讓我給父親帶錢,而我不忍堅決不收,兩人跟打架似地推來推去,我給把相機包忘在了桌上,便有了中途我們停車等待小表弟騎車給送來的間隙。趁着這個機會,試着跟三舅交心,他仍然是笑,慢慢地説着這些年每年挖煤的收入也不低,可光是兩個兒子結婚,他就花了好幾萬;説着大兒子不聽話,非要娶個山東的媳婦,結果人家得了幾萬彩禮,也生了孩子,卻是生下來就不給孩子餵奶,孩子三個月時就跑出去説是打工,至今孩子都一歲多了也沒有打過電話沒有回來過,大兒子出去找也不接他電話,這個媳婦怕是不會回來了;又説着小兒子小兒媳可能等孩子一歲了也會出去打工,到時家裏兩個小孩,種田和挖煤怕是隻能選擇一頭了……

心裏真不是滋味,勸着他還是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光是想着顧着孩子,等自己老了病了爬不動了,有沒有人服侍,有沒有人不嫌棄,還是兩説。他淒涼地笑了笑,説是這個理,可都是命,不做又怎麼能行呢?

好在,小表弟的車終於來了,給這憂傷、劇痛和糾結劃了終止符。

一個多小時的艱難前行,總算到了外婆家。日頭正好,把陰霾趕得無影無蹤。面對自己顫微微的老父老母,三舅又恢復了他明朗的笑。吃過午飯,三點多,不得已,踏上歸程。

如果説與三舅的見面是一次心靈的衝擊,那接下來的,便是一衝再衝,衝到最後我潰不成軍,麻木到失去痛覺。

那天去大舅二舅家。大舅和舅媽正在忙着擇煙葉,趕着給烤煙打包,説是每個點收煙就那麼幾天,過了就賣不了了。屋裏有散亂的煙葉,也有紮成把的,還有堆成堆的。堂屋裏一角堆着玉米棒子,還沒來得及撕苞葉。

大舅五十五了,臉臘黃,老年斑已經爬滿臉頰。頸項和腰部的痼疾,也讓他總是不自覺地微低頭、弓腰。大舅媽還是一樣的胖,一樣的愛笑,只是原本紅潤的圓臉卻像打了霜,眼角、嘴角和脖頸的皺紋,已經毛毛蟲似的明目張膽地爬了出來。

大舅安排大舅媽燒柴火豆腐,説是我在城裏吃不到正宗的。他們那麼忙,我一再阻攔也不得行,他們總説我好難得來一次,黃豆家裏有的是,又有電磨,做起來也不像以前那樣費時。雖是這樣説,那天為了磨豆腐,大舅媽一頓飯燒了好幾個小時,浪費了大半天的功夫。

本來,因了年歲相差太大,又因為大舅沉默少語的個性,與他並不親近。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親眼見到年青氣盛的他,跟外公外婆吵架踢桌子摔板凳。可在大舅揹着大包小包送我到外婆家後返回時,我還是偷偷地跟在身後準備跟他説些什麼。

就站在外婆屋後的板栗樹下,大舅説以前沒當過父母不知道父母的辛苦,也做了些對不起父母的事,後來自己做了父母,才曉得為人父母的責任和辛苦。他三個兒子,大兒子都快三十了,還找不到媳婦,花了萬把塊錢學了車拿了駕照,卻沒錢買車只能出去打工,估摸着弄不好就是一輩子光棍兒;二兒子從高職畢業進了東莞一家大公司,倒是靠自己努力發展得不錯,也交了女朋友,可談了好些年也結不成婚,女方家裏非要求先在東莞買房;三兒子跟着二哥在東莞,因為自身條件限制一個月也就掙千把多塊錢,勉強夠自己餬口。他們老倆口在家養了幾頭大豬,今年又種了七八畝烤煙,指望着能把家的欠債還了,再給兒子們多少湊點兒,好歹也得成家。為了節約錢,整個煙烤下來他們沒有請一個工,全靠大舅背和扛。他説,這一年來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基本上都是夜半過了才上牀,説着説着便歎氣,一聲一聲,歎得我的心被掰開,再掰開,直至碎成一堆屑末。

臨走時,大舅拜託我幫忙打聽有沒有適合他做的工,説是老了,也背不動了,扛不了了,熬不了夜了……

我也盡力答應着,可心知這將是一個無法兑現的承諾。快六十的人了,又沒技術,沒體力,做什麼好呢?

二舅已是五十三的人,因了供兒子上學、給兒子娶媳婦欠了債,不得不跟一羣年青人在小煤窯裏刨生活。女兒雖説結了婚,日子過得還滋潤,但也是上有年邁父母下有嬌兒的,即使有心也顧不上他們。兒子讀了大專又怎樣,錢是花了,照樣只是打工仔,又剛成家不久,孩子也即將出世,想來也是顧不了別人的。

在大舅二舅家玩的那幾天,真正與二舅待的時間是屈指可數的。那幾天正碰上他上早班,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起牀做飯吃,然後步行穿過叢林去煤窯,下午快四點了才能一身疲倦地回家。

二舅本是一個開朗愛開玩笑的人,又是大嗓門,而且愛唱山歌,以前經常聽到他爽朗的笑和好聽的歌,在藍天白雲、原野山林飄蕩、迴響。他擅長吹嗩吶、敲鑼打鼓,村裏有個紅事白事,他準是去吹吹打打的主力;又頭腦靈活反應快,也是搶手的支客先生。

可是,這次回鄉,我就沒見過二舅真正笑過。下班回來往烤火屋裏一坐,眼皮就似在打架,總是沒精神地垂着。即使面對外孫女的調皮説教幾句,也顯得有氣無力。陪我喝酒的時候,話語也不多,完全不是從前那個在酒席場上可以操控進程的二舅,也不是那個能説會道、能寫會算的村裏的會計。

每個月,二舅要倒十個夜班,十個早班,十個中班,還要顧地裏的烤煙和玉米、黃豆。因為實在擠不出時間,玉米和黃豆都沒有收完,而收割油菜後種的玉米,因了耽擱時候太久誤了季節,至今還是頂着青殼的棒子站在淒冷的晚秋的風雨裏,任陽光怎麼烘烤,都是成熟不了了,只能烤了吃新鮮,或是賤做豬食。

二舅媽一如往昔的瘦,牙已經不好,吃不了難咀嚼的東西,胃又不好,吃不了硬的辣的太粗糙的食物。每天忙了地裏還要忙家裏,都是連軸地轉。而眼下離兒媳的預產期越來越近,還得操心早點把年豬殺了薰好肉,給在棗陽孃家養胎的兒媳送去,還得照顧月子和孩子一段時日。來去自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那時二舅一人在家,下班回來估計連個熱騰騰的火都沒有,更別説是現成的飯菜了。

那天下午獨自一人端着相機在林子裏晃,恰逢二舅下班回來。他揹着雙手,佝僂着腰,步履沉重,似乎把幾十年的歲月重負都積攢到了雙腳,壓得滿地的枯枝敗葉嚓嚓作響。

舉着相機,拍下二舅的背影。夕陽映射而來,連日陰雨帶來的濕氣碰上温暖,氤氲成一團撥不開的淡黃中又透着微紫的光影,就在這團光影的籠罩裏,二舅孑然前行。突地才發現,他那在我眼裏曾經高大健壯的身板兒,在我心裏曾經氣勢若山的形象,竟然全消失殆盡,滿心滿眼裏,只剩下無言的孤苦和無力的落寞……

小的幾個舅舅,日子還算是過得好點的。

小舅只有一個女兒,夫妻倆也還年輕,家裏經濟還不算壞。一直都沒搞明白他為什麼還要冒着生命危險去挖煤,曾想着勸上一言半語,因了他倒夜班,白天要補覺,而我又在幾個舅舅家轉悠,總是沒能碰上合適的機會,算是這次回鄉的又一個遺憾。

與小舅也算是相當親近的。他只比我大四歲,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後面轉的最多。剛到的那天晚上,他因為剛給岳母(他只有一個啞巴岳母,跟着他過)做過六十大壽還沒上班,便都在外婆家的烤火屋裏圍着爐火説東道西。黝黑的面孔,瘦得高高凸起的顴骨,四十不到已經鬆了缺了的牙齒,歲月的滄桑已經讓他看上去比我老了許多。我講着兒時跟在他後面學在雪地裏捕鳥,跟着他取乾淨的冰雪化水供人畜飲用,放牛的時候跟着他偷玉米、紅薯、土豆燒了吃……他一如既往地發出標誌性的嘿嘿的笑,迴應着説那時總有做不完的煤球,刨不完的土豆,挨不完的罵……礙於同坐的還有不少人,也沒能問他怎麼要去挖煤。

而不知怎麼就説到怕到某人家吃飯,我還只是形容碗黑不溜秋、油光水滑,他卻突然冒出一句“還看得見螺兒(指手指按上去留有印痕)”呢,起初沒明白,片刻意會後,忍不住大笑起來。看來,生活的艱辛和磨礪,讓他過早蒼老,卻沒有磨去他的幽默。不過瞬時又心情黯淡下去,也或許是對已然逝去的美好又温馨的時光的回憶,暫時掩蓋了真相?

因着要搭順路車,只能晚上離開外婆家。小舅本來還在補覺,晚上要上夜班,被小舅媽給叫了起來,飯都沒吃就幫我馱東西,又叫上五舅用摩托車馱着我,把我給送到了住在公路邊的六舅家,才騎車返回家吃飯再去上班。

五舅同樣挖煤,舅媽又在家打着短工,唯一的兒子在廣東打工,小日子過得還算和美。送我的這次,是我回鄉後第一次見到五舅。也是明顯老了,又剛喝了點小酒去乏解濕,臉通紅通紅,説話都能聞到酒氣。不知什麼原因,打小就與五舅不親,連帶着與五舅媽也是如此,便沒有多少話説,顯着客氣得很。

第一次婚姻失敗的六舅,新成的家在公路邊,住着兩層小樓房。六舅在武漢打工我沒有見着,六舅媽那天剛好賣烤煙回來,笑説着一人在家種烤煙也撿了兩萬塊。這個舅媽長相一般,但確實比較能幹,又敢幹,她上半年剛到市裏學車並拿到駕照,買了比亞迪的轎車,有時跑跑生意。暑假帶着女兒開着車跑去武漢玩了好長時間,説是等閒下把女兒安排好了,就再到武漢去。她比我還小一歲,雖然不是六舅的原配,可看着飽受折磨的六舅重新找到了幸福,算是這次回鄉最大的安慰。

離家十一天,終於可以回家。六舅媽要到縣城給大伯做壽,我便搭了她的車。一路上,儘管吐得暈天黑地,還是忍不住回顧着回鄉以來的點點滴滴。而在這些回憶裏,無形的淚水總在心底汩汩流淌,無言的憋屈總在胸口奔突衝撞,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麼無力和渺小。即使回來了這些天,這種情緒還是揮之不去,包裹纏繞得人心發慌,又找不到出口,一如漆黑如墨的今夜,風蕭蕭,氣沉沉,雨卻不來。

便想起艾青著名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想來這裏的土地,該是涵蓋了土地上的親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