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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秋山君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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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很多事情,似乎都經不起推敲,因爲沒有彩排,所以往往在緊要關頭齣戲。

我的朋友秋山君日誌

告別十年前的同學,我哼着許茹芸的《如果雲知道》步入歸途,畢業前夕唱歌的景象仿如昨日,“淚水它一旦流盡,只剩決心,放逐自己在黑夜的邊境,任由黎明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當我在天邊的雲層堆疊中找到最像蒼狗的那一朵時,纔不由得想起秋山君把寫好的信件塞進信封的樣子。這些年以來,我不知道他寫了多少信,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了幾封信?但我知道他真實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誰也不恨。直到我拆開一隻白淨的信封,他的樣子又浮現在我眼前……

那是大學開學的頭一天,校園十字路口總見三五成堆的男生心不在焉地說話。當我踏着夕陽路過時,只見他們忽如一團麻繩,擰在一起,似乎誰都沒打算爭做引路人,顯然他們的狩獵目標是我身後那些初涉世事的女學生。步入修業廣場辦理入學手續之後,在求學路和一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我第一次見到秋山君,體態消瘦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他戴着耳機,左手拖着行李,右手在胸前打着節拍,時而哼着小調,時而引吭高歌,似有陶醉的音樂使他分外入迷。

當我們一前一後走過紀念館似的教學樓時,我看見他屏息靜氣地用崇尚的目光凝視了片刻,這個曾經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夢。後來,繞過寸草湖走進芷蘭宿舍,他已經在我對面的牀鋪坐了下來,免不了覺得驚奇,但他應該是第一次見我,因而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秋山君的歌唱得並不好聽,由於氣息不足,常常在高潮部分破了音,餘下的幾乎用嗓子喊出來。我幾次想提醒他:懂得恰當地換氣十分重要,因爲停頓和留有間隙,不僅可以使得氣息持久些,還能使歌唱得均勻、流暢。可是我自知不是這方面的行家,也不瞭解他爲人性格如何?何況剛從一個自我封閉的高中時代走向一個思想行爲相當開放的環境裏,生怕亂了分寸,貿然指點不但會給人留下輕浮的印象,而且會誘發不必要的紛爭。成長的過程中,從來不缺少長輩耳傳口授的處世經驗,謹記“金腳銀手慢開言”的古訓似乎比市面上空中樓閣似的處世哲學要實用得多,特別是親身經歷過由此帶來的困境,更覺得恪守分寸顯得很有必要,如是對陌生人自然有了提防心態。這一心理常態,讓人很難活出真實的樣子。

一年過後,我與秋山君依然沒有太多的交集,不過我的印象裏有一個喜歡站在廊道上,捂住耳朵唱歌的少年。除此之外,他還喜歡寫信,儘管通訊科技如此發達,但他經常小心翼翼地把寫好的信件規疊整齊,生怕折壞了頁角,塞進信封后,極爲認真地寫上收信人和地址,再貼上一枚小小的郵票,如獲至寶似地投進宿舍前的信箱,然而我從未見他拆過信。

秋山君也有喜歡的女孩子,幾乎全成了我們調侃的對象,爾後一一不知所蹤,但是他不恨誰,只是春去秋來,芷蘭前的香樟長出綠葉,我才明白秋天並不完全意味着萬物凋零。他還是喜歡唱歌,但很少佇立在廊道,轉而在一樓空曠的大廳裏高歌,也許他比較喜歡聽到回聲的感覺,所以他不在乎衆人投去的怪異目光。有時候,他會從一樓唱到六樓,有時候也會從六樓唱到一樓,每當歌聲響起,整座安靜的大樓一瞬間有了生氣,聽上去不那麼孤寂了,久而久之同學們也就慢慢習慣了。我獨自一人時,也會哼唱幾句排遣寂寞,發現唱歌果然是救治寂寞的良方。

我想找他談談,在離畢業只有半年不到的時日裏,可是他更樂意獨自向世界談談。在我眼中,人生裏的每個朋友都是不可多得的,而在他看來,人生裏的每個朋友似乎都是多餘的。也許他多半走不出小圈子的牢籠,認爲一開始接觸的人、物都是好的,哪怕那些人曾讓他一度感到失望,但他還是難敞開心扉去接受另一些人。我始終不明白,一個熱愛音樂,喜歡寫信的少年,爲什麼會有厭學的情緒?讀書是人生裏多麼愉快的事情。凡是能攻讀大學的想必高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所以他的學習能力應該是毋庸置疑的,至於後來爲何衰敗成這樣?大概是圓了大學夢之後,精神馳鬆,也可能沒有下一個目標,迷離儻蕩,也許嚮往過去……總之他對人生的看法就像看盡世間紛擾的老人。

當梔子花綻放在盛夏,芷蘭兩旁蛻皮的白楊在午後分外刺眼時,我們已悄無聲息地度過了人生裏最曼妙的歲月。畢業那天晚上,我說成語接龍,他忽然說唱歌,後來我倆的思維總算碰撞在一起:唱歌接龍。意味着接唱者必須用前一個人唱的最後一個字開頭,同學們聚在一塊兒唱了很久,有人撕心裂肺,有人手舞足蹈,他則把楊培安的《我相信》唱哭了全班。醉生夢死的那一刻,我彷彿聽見他說出了自己的歌星夢,我並不覺得秋山君癡心妄想,也不覺得藝術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東西,因爲每個人本身就是天賜的一件精美藝術品。

從此我們一起縱身跳入爲生活奔波的大潮流,還四處打聽未來。秋山君似乎哪也不肯去,聽說他租了個房間,留在學校附近,既沒去做明星,也沒參加選秀,可是他分明對讀書恨得真切,卻不知爲何流連忘返?我再次想和他談談,因爲我希望瞭解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內心的想法,到底什麼原因使他對生活失去了憧憬?然而接踵而至的面試壓力使我無暇顧及,我沒有索得答案。人生有太多的遺憾,爲何總在離別之際才驀然回首?也許缺了那一份坦露心聲的勇氣,使得許多原本可以更好的開頭,變成了久經難提的往事。

如今回憶人生初衷,免不了心生一種老驥伏櫪的感覺。每每下班後從繁華的街頭騎自行車到街尾,喧鬧的樓宇只給人一種越來越特殊的陌生感,那些川流不息的路口、街角的水果攤、泛黃的路燈,甚至賣狗皮膏藥的小販,明明是熟悉的畫面,但總不在夢裏出現,反而那些闊別多年的往事卻歷歷在目。不過,保寧巷口的大爺知道我住在175號,哪怕口罩遮住我整張臉,他也認得我的自行車,大爺總是樂呵呵地對我說,這兒沒霧霾,空氣老幹淨了。我每次面紅耳赤地隔着口罩回答道,鼻炎。

越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越是懸崖峭壁,越是離生活最近的真相越是雞零狗碎。

保寧巷住了很多年輕人,有小商小販,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也有拖兒帶女的年輕夫妻,大都是向城市索要夢想的人。巷子呈蛇形狀,口子很低,尾巴高高地翹起。我住在最裏頭,所以每次回去前都要熱身一番。歲月無聲,但我聽到了許多人離去的嘆息,也聽到了許多人搬來的歡呼,多半是和我當初一樣信心滿滿的少年。

門對面的院落裏住着一戶吵吵鬧鬧、深夜方休的人家,每當我放好單車掏鑰匙的時候,彷彿總有鍋碗瓢盆朝我身後砸來,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可憐過這個女人,也可憐過那個男人。猶記得搬進巷子不久後,這戶人家張燈結綵,我看到被五花大綁捉弄的新郎和一張印在虎皮石牆上的倩影,消失在如意門的中間時,隔着兩堵牆的距離,似乎都聽得到一對新人的山盟海誓。每個人都有權利對生活提出異議,這時往往需要找一個對象發泄,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不過,意圖甩開的這些,大都是生命原本的重量。

後來我不止一次想了解愛情突變的原因和過程,但始終未見那個男子出言不遜,也未見過他長什麼模樣,但我見過這個女人,這些年也目睹了她如何從花容月貌的二十多歲姑娘變成了三十歲的女人。長年累月的怨恨使她幾乎不餘留半點溫柔,她的嘴型也因此而變得尖銳,這可能是吵架人的專利,無論她與誰擦肩而過,眼裏總帶着不可一世的目光,她永不在乎保寧巷人的指點,或許覺得生活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十載春秋一晃而過,同學聚會在即,總算可以暫別人間紛擾。再涉足大學校園,一種物是人非的悲迎面撲來,紀念館似的教學樓莊嚴肅立,宿舍門口的信箱還在,蛻皮的白楊在午後依舊刺眼。芷蘭邊的杜鵑雖已五彩繽紛,但卻少了梔子花的'青澀,多了海棠的沉穩。我最希望見到的便是秋山君,我真的想和他談談,問他過得好嗎?問他還喜歡唱歌嗎?問他收到過回信嗎?然而席間始終不見那個愛唱歌又愛寫信的人,只有闊別多年的同學還在很矜持地兜售各種名片,雖然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層說不漏的悲傷,但總有隻言片語聽似意味深長。直至最近的趣聞軼事說到了盡頭,才紛紛想起所帶現金有限,碰巧支付軟件又達到限額,最後關頭統一爲攤銷。這麼多年過去了,唯一沒變的是提防心態,像剛從高中畢業走入大學的那會兒,人前人後生怕亂了分寸。是古訓?是處世經驗?還是那個封閉的時代一直留在心底的陰影?奇蹟在拍照留念之時發生了,秋山君踏着夕陽走來,像以前一樣哼着歌。很快有人對重見天日的秋山君展開了無中生有的調侃,問他是不是遁入空門?問他是不是去了非洲?還問他如何從這世上銷聲匿跡?但他只是付之一笑,二話不說便把份子錢交了。我看着秋山君,似乎離得很遠,我試圖走得更近些,忽然涼風吹來,一絲銀白的頭髮刺入我眼中,歲月一剎間幻化成無數光圈,在我跌進深淵時飛速地倒退。我有許多話想和他談談,可最後只索要了他的聯繫方式,而他則詢問了我的收信地址。

分別之際,夕陽像被染紅的蒲公英一樣漫天飛舞。

晚風拂來,夜幕降臨,街燈亮起,不捨晝夜的城市受盡了折磨。我從繁華的街頭騎自行車到街尾,但願在今夜,依舊不夢見那些熟悉的畫面。歲月不知何時失聲成啞巴,我放好單車掏鑰匙的時候,並沒有聽見身後傳來爭吵,人間紛擾在一夜之間好像統統扯平了。推門時,但見一隻白淨的信封夾在門中央,既無郵票,也無地址。

我猛然回頭,彷彿從對面那扇虛掩的如意門後看見了秋山君,一個既愛唱歌也愛寫信的少年,一個默默承受生命之重的男子。到底是什麼讓近在咫尺的我們隔得如此遙遠?我不敢再妄自猜測了,而是鼓起勇氣一探究竟,但人去樓空,只有落葉簌簌作響,像青春碎裂的聲音,像歲月流逝的聲音,像一個男人喘息的聲音。藉助門頭上懸着的路燈,我拆開信封,簡短的兩行字霎時間使我震動起來,

“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真小,總會遇到最不想見的人;

有時候又覺得這個世界好大,離得這麼近卻也見不到最想見人。”

我立在巷子的盡頭望着出路,一盞黯淡的燈光逐漸亮起,我才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照亮的地方,哪怕隔得如此之近,也難以照進對方的心裏。

筆下文化記:不是老歌好聽,而是我們都有了自己的故事,靜靜聆聽!

文/鄒近夫 筆者簡介:愛生活,愛音樂,愛寫作。生於安詳而輕舒的村莊卻活在人聲鼎沸、環境嘈雜的建築工地,工程是我的合法妻子,寫作則是我的情人。着有長篇小說《白茶花》、《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