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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全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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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心錄之二 文錄二

《王守仁全集》卷十

書二

始正德辛巳至嘉靖乙酉

  與鄒謙之(辛巳)

別後德聞日至,雖不相面,嘉慰殊深。近來此意見得益親切,國裳亦已篤信,得謙之更一來,愈當沛然矣。適吳守欲以府志奉瀆,同事者於中、國裳、汝信、惟浚、遂令開館於白鹿。醉翁之意蓋有在,不專以此煩勞也。區區歸遁有日,聖天子新政英明,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蔡希淵近已主白鹿,諸同志須僕已到山,卻來相講,尤妙。此時卻匆匆不能盡意也,幸以語之!

  二(乙酉)

鄉人自廣德來,時常得聞動履,兼悉政教之善,殊慰傾想。遠使吊賻,尤感憂念之深。所喻:“猝臨盤錯,蓋非獨以別利器,正以精吾格致之功耳”,又能以怠荒自懼,其進可知矣。近時四方來遊之士頗衆,其間雖甚魯鈍,但以良知之說略加點掇,無不即有開悟,以是益信得此二字真吾聖門正法眼藏。謙之近來所見,不審又如何矣?南元善益信此學,日覺有進,其見諸施設,亦大非其舊。便間更相將掖之,固朋友切磋之心也。方治葬事,使還,草草疏謝不盡。

  與夏敦夫(辛巳)

不相見者幾時,每念吾兄忠信篤厚之資,學得其要,斷能一日千里。惜無因亟會,親睹其所謂歷塊過都者以爲快耳。

昔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學,乃不有要乎!彼釋氏之外人倫,遺物理,而墮於空寂者,固不得謂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務講求考索,而不知本諸其心者,其亦可以謂窮理乎?此區區之心,深欲就正於有道者。因便輒及之,幸有以教我也。

區區兩年來血氣亦漸衰,無複用世之志。近始奉敕北上,將遂便道歸省老親,爲終養之圖矣。冗次不盡所懷。

  與朱守忠(辛巳)

乍別忽旬餘。沿途人事擾擾,每得稍暇,或遇景感觸,輒復興懷。齎詔官來,承手札,知警省不懈,幸甚幸甚!此意不忘,即是時時相見,雖別非別矣。道之不明,皆由吾輩明之於口而不明之於身,是以徒騰頰舌,未能不言而信。要在立誠而已。向日謙虛之說,其病端亦起於不誠。使能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亦安有不謙不虛時邪?虞佐相愛之情甚厚,別後益見其真切,所恨愛莫爲助。但願渠實落做個聖賢,以此爲報而已。相見時以此意規之。謙之當已不可留,國裳亦時時相見否?學問之益,莫大於朋友切磋,聚會不厭頻數也。明日當發玉山,到家漸可計日,但與守忠相去益遠,臨紙悵然!

  與席元山(辛巳)

向承教札及《鳴冤錄》,讀之見別後學力所到,卓然斯道之任,庶幾乎天下非之而不顧,非獨與世之附和雷同從人非笑者相去萬萬而已。喜幸何極!中間乃有須面論者,但恨無因一會。近聞內臺之擢,決知必從鉛山取道,而僕亦有歸省之便,庶得停舟途次,爲信宿之談,使人候於分水,乃未有前驅之報。駐信城者五日,悵怏而去。天之不假緣也,可如何哉!

大抵此學之不明,皆由吾人入耳出口,未嘗誠諸其心身。譬之談飲說食,何由得見醉飽之實乎?僕自近年來始實見得此學,真有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朋友之中,亦漸有三數輩篤信不回。其疑信相半,顧瞻不定者,多以舊說沈痼,且有得失譭譽之虞,未能專心致志以聽,亦坐相處不久,或交臂而別,無從與之細說耳。象山之學簡易直截,孟子之後一人。其學問思辯、致知格物之說,雖亦未免沿襲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斷非餘子所及也。執事素能深信其學,此亦不可不察。正如求精金者必務煅煉足色,勿使有纖毫之雜,然後可無虧損變動。蓋是非之懸絕,所爭毫釐耳。

用熙近聞已赴京,知公故舊之情極厚,倘猶未出,亦勸之學問而已。存心養性之外,無別學也。相見時亦望遂以此言致之。

  答甘泉(辛巳)

世傑來,承示《學庸測》,喜幸喜幸!中間極有發明處,但於鄙見尚大同小異耳。“隨處體認天理”是真實不誑語,鄙說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發端處,卻似有毫釐未協,然亦終當殊途同歸也。修齊治平,總是格物,但欲如此節節分疏,亦覺說話太多。且語意務爲簡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讀者愈難尋求,此中不無亦有心病?莫若明白淺易其詞,略指路徑,使人自思得之,更覺意味深長也。高明以爲何如?致知之說,鄙見恐不可易,亦望老兄更一致意,便間示知之。此是聖學傳心之要,於此既明,其餘皆洞然矣。意到懇切處,不得不直,幸不罪其僭妄也!

叔賢《大學》、《洪範》之說,其用力已深,一時恐難轉移,此須面論,始有可辯正耳,會間先一及之。去冬有方叟者過此,傳示高文,其人習於神仙之說,謂之志於聖賢之學,恐非其本心。人便,草草不盡。

  答倫彥式(辛巳)

往歲仙舟過贛,承不自滿足,執禮謙而下問懇,古所謂敏而好學,於吾彥式見之。別後連冗,不及以時奉問,極切馳想!近令弟過省,復承惠教,志道之篤,趨向之正,勤卷有加,淺薄何以當此?悚息悚息!

諭及“學無靜根,感物易動,處事多悔”,即是三言,尤是近時用工之實。僕罔所知識,何足以辱賢者之問!大抵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學而別求靜根,故感物而懼其易動,感物而懼其易動,是故處事而多悔也。心,無動靜者也。其靜也者,以言其體也;其動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學,無間於動靜。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其動也,常定而未嘗有也,故常寂;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集義故能無祇悔,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尋於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欲也者,非必聲色貨利外誘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雖酬酢萬變,皆靜也。濂溪所謂“主靜”,無慾之謂也,是謂集義者也。從欲焉,雖心齊坐忘,亦動也。告子之強制正助之謂也,是外義者也。雖然,僕蓋從事於此而未之能焉,聊爲賢者陳其所見云爾。以爲何如?便間示知之。

  與唐虞佐侍御(辛巳)

相與兩年,情日益厚,意日益真,此皆彼此所心喻,不以言謝者。別後又承雄文追送,稱許過情,末又重以傳說之事,所擬益非其倫,感作何既!雖然,故人之賜也,敢不拜受!果如是,非獨進以有爲,將退而隱於巖穴之下,要亦不失其爲賢也已,敢不拜賜!昔人有言:“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今投我以瓊瑤矣,我又何以報之?報之以其所賜,可乎?

說之言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夫謂學於古訓者,非謂其通於文辭,講說於口耳之間,義襲而取諸其外也。獲也者,得之於心之謂,非外鑠也。必如古訓,而學其所學焉,誠諸其身,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乃爲有得也。夫謂遜志務時敏者,非謂其飾情卑禮於其外,汲汲於事功聲譽之間也。其遜志也,如地之下而無所不承也,如海之虛而無所不納也;其時敏也,一於天德,戒懼於不睹不聞,如太和之運而不息也。夫然,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溥博淵泉而時出之,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施及蠻貊,而道德流於無窮,斯固說之所以爲說也。以是爲報,虞佐其能以卻我乎?孟氏雲:“責難之謂恭”。吾其敢以後世文章之士期虞佐乎?顏氏雲:“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虞佐其能不以說自期乎?人還,燈下草草爲謝。相去益遠,臨楮怏悒!

  答方叔賢(辛巳)

承示《大學原》,知用心於此深密矣。道一而已,論其大本大原,則《六經》、《四書》無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範》之於《大學》而已。此意亦僕平日於朋友中所常言者。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實之疏密,枝葉之高下,亦欲盡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今吾兄方自喜以爲獨見新得,銳意主張是說,雖素蒙信愛如鄙人者,一時論說當亦未能遽人。且願吾兄以所見者實體諸身,必將有疑;果無疑,必將有得;果無得,又必有見;然後鄙說可得而進也,學之不明幾百年矣。近幸同志如甘泉、如吾兄者,相與切磋講求,頗有端緒。而吾兄忽復牽滯文義若此,吾又將誰望乎?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非以必同爲貴。至於入門下手處,則有不容於不辯者,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矣。致知格物,甘泉之說與僕尚微有異,然不害其爲大同。若吾兄之說,似又與甘泉異矣。相去遠,恐辭不足以達意,故言語直冒,不復有所遜讓。近與甘泉書,亦道此,當不以爲罪也。

  二(癸未)

此學蓁蕪,今幸吾儕復知講求於此,固宜急急遑遑,並心同志,務求其實,以身明道學。雖所人之途稍異,要其所志而同,斯可矣。不肖之謬劣,已無足論。若叔賢之於甘泉,亦乃牽制於文義,紛爭於辯說,益重世人之惑,以啓呶呶者之口,斯誠不能無憾焉!憂病中不能數奉問,偶有所聞,因謙之去,輒附此。言無倫次。渭先相見,望並出此。

  與楊仕鳴(辛巳)

差人來,知令兄已於去冬安厝,墓有宿草矣,無由一哭,傷哉!所委志銘,既病且冗,須朋友中相知深者一爲之,始能有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