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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鱸魚而辭官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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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三記:“東晉張翰,吳人,仕齊王冏,不樂居其官。一日,見京師秋風起,因作歌曰:‘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遂棄官而還國。”

爲鱸魚而辭官的典故

但是,張翰“仕齊王冏”,乃非東晉人。“冏”即司馬冏,死於公元302年,那時還是西晉。冏爲西晉宗室、晉王司馬昭之孫。他曾任大司馬,掌邦政,還是軍隊的最高首領。那時,張翰仕於冏手下,爲大司馬東曹椽。

最初評騭張翰因思鱸而棄官返國的,可能是東晉的河運使王贄。王也是文人。當他乘船過吳江時,不禁吟道:“吳江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餘;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爲蕁鱸。”季鷹即張翰。可是,按張翰當初作歌,只寫了思鱸,未寫思蕁。王贄的詩中,多了個蕁菜。

唐人房玄齡等撰《晉書·張翰傳》又記:“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蕁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這與《中吳紀聞》裏說的是一個意思,只是又多了個菰菜。

之後,東坡三賢詩則曰:“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幾早,只爲蕁鱸也自賢。”這詩寫得比王贄的詩要高一籌,即不論張翰是思鱸、思蕁,還是思菰,都有自賢之明的意味。

龔明之謂張翰“不樂居其官”,那是有因由的。西晉初年,大封同姓王,司馬冏被封爲齊王。他得勢後,擅自專權,昏聵驕橫,沉迷酒色,又奸謀亂世。白癡惠帝繼位後,貪圖享樂,不理政事,引發皇族內部的權勢之爭。冏先是密結趙王司馬倫,廢殺擅權的皇后賈南鳳(賈后)。倫廢帝自立。冏見謀勢未逞,又勾結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聯合伐倫。倫被囚殺。冏自己輔政,欲圖皇太弟位,遂又引起顒和長沙王司馬乂聯兵伐冏。“八王之亂”愈益擴大。戰亂之中,冏的一些屬僚、中侍如稽紹、孫惠、顧榮、魯擄,包括張翰曾多次上書,勸諫冏要記取教訓,退而讓賢,居安思危,以避禍患。冏哪裏聽得進去,仍肆恣無忌,要與顒、乂拼殺。這些人深感憂慮,怕受貽累,危及自身,於是孫惠帶頭,裝病辭職,又有佯稱家父有恙者,相繼離去。張翰則爲“蕁鱸之思”而辭官。但這仍是他的表面理由,潛意識是:與其跟着這個昏王賣命而提心吊膽,還不如回到家鄉作個布衣,去過安穩的田園生活。

所以,當時離冏者不止張翰一人。那些冏的重要扈從們也都有遁世歸隱的自知之明。只是,他們辭官的原因較爲尋常,且裝且佯,故未被後世留意。張翰也是文學家,有性情,他的辭官雖然也未必爲“蕁鱸之思”,但卻反映出他厭惡內亂,不願助紂爲虐,想往和平生活的心態,在當時有“人心思安”的社會性意義,因而爲後世傳頌。

而且,張翰此舉,還使吳中美食起譽,並喚起人們以“蕁鱸之思”爲垂範的思鄉情節。這也不能不提。

張翰思鱸,即吳江產的四鰓鱸。其體形豐腴而秀美,遍身銀鱗,俗稱“花姑魚”、“媳婦魚”、“花花娘子”。而且肉質潔白,細嫩鮮美,是野生魚類中最爲上乘的一種,與黃河鯉魚、鱖魚、興凱湖大白魚並列爲四大淡水名魚。那時人們多用秋鱸細臠爲膾,習謂“鱸魚膾”。宋人范成大詩:“細搗橙虀有膾魚,西風吹上四鰓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淞江(吳江)到處無。”詩中雖然未提張翰,卻與張翰有關。宋人談明《吳興志》又記:“(鱸魚)肉細美,宜羹,又可爲膾,張翰所思者。”可見,鱸魚因被張翰所思,它的價值大有增值。

張翰思蕁,即長江以南地區的野生蕁菜,今習謂蓴菜。因在湖中或清水池中生長,故又謂“水葵”。四月間生莖,莖上有葉,深綠色;但葉不舒展,卷得很緊,尖削如雉尾,則又謂“雉尾蕁”,做羹最美。乃至五、六月間,其葉稍舒,並生粘液,淋漓下滴,陽光一照,絲跡顯然,這時謂“絲蕁”。晚夏至秋,其植株老衰而味苦,且有蝸蟲藏匿卷葉中,難以察見,故不宜食。做蕁羹很有講究,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中已有記載,大意是:一、蕁菜須先用沸湯焯之,落水漂用,不然苦澀;二、蕁菜不須改刀,宜用好湯,須冷湯下;三、調味時尤不宜鹹,不可攪動,攪則蕁碎,湯混濁。後來,做蕁羹又講究以魚髓、蟹脂等作配料,均冷湯下,方可清新遠勝。

蕁羹出名,也得益於陸機的讚賞。《晉書·陸機傳》記:西晉滅吳後,陸機去洛陽求仕,曾拜訪中侍王濟。王以宴酬,他指着斛中的羊酪問陸:“卿江東何以敵此?”陸答:“有千里蕁羹,未下鹽豉耳。”以示可敵羊酪。要說的是,陸機在《晉書》中被立傳,竟是唐太宗御筆親論,故而陸的聲譽很大,蕁羹也跟着出了名。陸游詩中有“姜宜山茗留閒啜,豉下湖蓴喜共烹”的句子,就是引用陸機的這個掌故。若論文學成就,陸機遠在張翰之上。然而,他卻沒有張翰的自律和自省,愚忠於成都王司馬穎,初任相國參軍,繼而爲後將軍。司馬穎自立爲皇太弟、專擅朝政時,陸又升爲河北大都督。結果呢,陸率軍在“八王”混戰中失利,被東海王司馬越擊敗,司馬穎一怒之下,竟將陸處死。陸也是吳中人,若不去附事權貴、圖仕求榮,或提早離穎辭官,“鱸蕁之思”八成會張冠陸戴了。可惜了一代文宗。

按《晉書·張翰傳》記,張翰亦思菰。菰菜的根部有肥大的嫩莖,即食用的茭白,長江以南低窪地區種植最多,古稱“雕胡米”。杜甫有詩曰:“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錦帶羹即蕁羹。陸游也寫過“菰飯蕁羹香滿船”的詩句,可見菰與蕁是老搭檔了。可是,吳中的菰菜就不一樣。明人王世懋《學圃雜疏》記:“茭白以秋生,吳中一種春生者曰呂公茭,以非時爲美。”晉時吳中的.菰菜是否已謂“呂公茭”?有待考稽。但肯定是有這種蔬菜的。我疑張翰“見秋風起”而思吳中的春菰,有非時之虞。唐版的《晉書》對史事的鑑別取捨不甚注重,“竟爲綺豔,不求篤實”是本書的缺點。何況,像張翰是否思菰這樣的小事,則更不會小心求證。但是唐後的史家文人,凡寫張翰所思皆鱸蕁,沒有寫他思菰的,便覺我的疑點持之有故。

關於張翰的“蕁鱸之思”,還是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裏寫得貼切:“昔張翰臨風必思蓴鱸以下氣。按本草,蓴鱸同羹,可以下氣止嘔,以是知張翰在當世意氣抑鬱,隨事嘔逆,故有此思耳。”他的同朝人司馬光亦曾賦詩:“蓴羹紫絲滑,鱸膾雪花肥。”之後,鄭板橋又詠:“買得鱸魚四片鰓,蓴羹點豉一尊開。”……這都是張翰表徵出來的一種食俎文化的延展。按說,張翰的作品後人不甚瞭然,原有集,早已失傳,今僅存遺詩六首;他仕於冏,也難以有甚業績。他的出名,在於“蕁鱸之思”。

關鍵的事情還是張翰割袍斷宦、回到家鄉不久,司馬顒與馬司乂聯兵伐冏,齊滅,冏被斬於闔閭門外。接着,東海王司馬越又攻殺顒和乂。結果,八個王被殺死七個。越獨攬大權。這場戰亂延續十六年,無辜百姓死亡數十萬。張翰的可貴,在於能從那種高位上急流勇退,倖免於禍。當後世人循他所思,啖嘗蕁羹鱸膾時,豈止是齒頰留香,更有歷史的興亡之慨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