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碗散文

我對奈良持有一種淡淡的鄉愁式的牽掛。雨後初晴的午後，流連於它平實而幽僻的舊巷子裏，每每覺得彷彿回到童年的浙東小城。現今，記憶中的童年小城早已被改造成商業氣息沸騰的新城，奈良卻似持久地停滯在一種舊日的意興闌珊和波瀾不驚之中。

在狹小悠長的巷子裏，不經意走進一個陶器作坊，主人不在，也許在裏面的工作間。素色木架上擺着作品，各式杯子、杯託、盤碟，調色和質地看起來顯得細密而溫潤，簡潔天真之中隱藏着細節中的講究，是極爲內斂的風格。

一個白色陶土大盆，描着清雅拙樸的菊花一朵，線條灑落的枝葉，邊上一枚小小標價籤，價格極昂貴。顯然，手工作業的主人，知道它的分量所在。這樣的大盆若搬回家裏，是該供起來，還是用起來？按照一貫作風，我也許會把它儘可能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對，時時碰觸交會，這樣纔不辜負美意；也許會用它來盛米或盛水。

在我衡量過它的重量和體積決定放棄之後，它至今還在我的心裏時時浮起，從未忘記。由此，我認識到，一個人若碰到心中喜愛的物品，不妨隨緣，儘可能與它互相歸屬，這樣彼此纔是完整。

所以，尋常人家需要去嘗試領會和體驗美好物品的價值。不使用美好的日用品，人的生活氛圍便缺少優雅豐富的能量，缺少心與物之間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緣，這本是一種溫柔真切的情分。讓心中相悅的物品包圍身邊，以此觀照到內心，本身也是一種薰染。如果人們不需要這些，即使美的物品出現，它們的存在也不會長久。一般境遇是，要麼被定義成昂貴稀少，只被一小部分人得到，要麼就逐漸陷入慘淡經營、消失破落的境地。

記得一次旅途中，在僻遠鄉村的農家吃飯，看到主人用來盛湯的青花大碗很有古風。線條疏朗，落筆灑脫，說不出來的瀟灑秀麗。而她用來盛飯盛菜的小碗也都一律好看，使用長久，有些略有缺口，擺放全烈不經意。這樣的有年份的碗，現在城市人早已無福享用。山裏人生性節儉，不願也無力時時替換，所以保留這些老碗至今。

心有感慨，那真是不復返的時代。普通山野人家的一個湯碗，都有這般風景。

我喜愛的物品，美可以尋常使用，與人的生活貼近，實際而厚實，並不是美得超凡脫俗，但美得豐衣足食，心平氣和。平日習慣四處蒐集瓷器，簡單的杯碟盞碗，一隻一隻包紮妥當，用手拎着大袋，小心翼翼地帶止飛機，帶回家裏。廚房裏有一個玻璃櫥櫃專門盛放這些物品。

有舊朋好友，或遠方客人來，挑選若干取出來，清洗拭乾，在上面放置堅果、水果、點心、花枝，然後泡上一壺清茶，桌邊小敘。對着如此優美而耐人尋味的小杯小盤，眼目也是清明喜悅的。它們因此組成一段一-段美好時光的回憶。

日本的朋友來北京做客，捎帶的禮物時常是家人手工製作的。用粗布或絲綢縫製的玩偶、布袋J袖套、被墊，一針一線，密密實實。這般充滿心意的禮物，可以在其中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情感、熱量和內心的專注。有時想象做這些東西的主人是在如何的場景和心境裏手工勞作：午後的金色陽光穿透窗簾，灑落在陳列針線和碎布料的木桌上，一杯茶水幽幽冒出熱氣，貓咪在旁邊打盹，小庭院裏花草正開得昌盛，不知那是紫藤還是鳶尾……因此覺得這些獨此一件的小物，是如此心意幽雅，並且端正和充盈他人的心。

日常生活纔是所有的.美之中心，蘊涵着文化的根源。人類的真正價值，就在日常生活中最爲直接地得以表現……

送你一杯茶

對於美的認識，我們常常會有思維的誤區。比如，對於一件美的事物，我們只看到它擁有美的形式，於是將其束之高閣，似乎美是脆弱的彼岸花，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我們從來未曾想過，美的事物一旦失去了“使用價值”，它的美只是一個乾枯的符號。再比如，我們眼中所謂美的事物，通常會用價值的高低來衡量，而完全感受不到來自他人的情感、熱量和內心的專注。其實，對於美的正確解讀，都不能離開與人的互動。例如第一個例子的正解是，只有當美的事物經過了人的運用，才能將其自身的美作爲一種優雅的能量，慢慢地浸潤使用者的心靈，最終彼此相悅成趣。而第二個例子的正解是，無論事物的價值大小如何，我們應該深深品讀其中的心意和情分，靜心諦聽他人在物品中傳達的美好。只有正確解讀了美的內涵，我們纔會瞭解到美與生活、情感的密不可分。其實，美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