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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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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雪(1)
海邊的雪
張煒
張煒,1956年11月生,山東龍口人,原籍棲霞。1980年開始創作,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書》等,中篇小說《秋天的憤怒》、《蘑菇七種》等,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和《張煒自選集》等。現爲山東省作協專業作家。
海邊的雪越積越厚。一個個漁鋪子爲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兒埋在沙土裏的。如今它們的尖頂兒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趕海人剝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這小山也被雪蒙起來了。雪花兒還在從空中飄下來,飄下來。
海水很靜。浪花一下下拍擊着沙岸。海水的顏色漸漸變黑了,它迎接並融化了無數朵潔白的雪花。
有人從遠處走過來。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搖搖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腳一下下深深地扎到積雪裏面,給海邊留下了第一行腳印。海鷗“嘎咕、嘎咕”地叫着,樣子有些焦躁。他仰臉望一眼海鷗,繼續低頭走着。老頭子駝背很厲害了。他最後在一個大一些的鋪子跟前停住,用腳踢了踢鋪門,喊了一聲什麼,嘴裏噴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氣。
漁鋪子的小門緊緊地關着。他罵了起來,大聲地喝着:
“金豹——你這頭‘豹子’!”
一個老頭子在裏面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是老剛麼?”接着“哐”地響了一聲,門開了。門外的人鑽了進去。
像所有漁鋪子一樣,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來高的尖頂兒,裏面卻很寬綽。鋪子是用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兩間,外間有一個睡覺的土臺子,上面墊了厚厚的麥草和半截葦蓆。臺子下、二道門裏,全是一團團的漁網和繩子。地上鋪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滿是蟹腿和魚骨什麼的。油氈味兒、腥臭和溼氣,一塊往鼻子裏涌……這就是漁鋪子,自古以來看海的“鋪老”就住這樣的鋪子。它能給打魚人另一種溫馨。在海上鬥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裏?就是這臥到土中半截的漁鋪子、這裏面的氣味!
那頭“豹子”這時就在土臺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腳伸在被子外面,原來剛纔他是用腳勾掉了頂門槓兒,並沒有爬起來。
鑽進門來的老剛兩手攥住了他的腳,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來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說:“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裏擡了一會兒舢板,這身上乏得不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細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鋪子裏倒也不怎麼冷,鋪門的一側生了一個小鐵爐子。他的確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來。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氣,手腳十分利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剛從鋪邊沙子裏扒拉出半盒菸捲兒,湊近了火爐吸着說:“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還在下哩。”
“唔?”金豹也點了一支菸。穿上了鞋子,他問:“雪挺大麼?”
“挺大——我估計這會兒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會兒,然後縮回來說:“好!嘿,好!……”
他們都是留下來看冬鋪的“鋪老”。沿岸的一些漁鋪大多家當很少,一入嚴寒就捲了行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剛和金豹要留下來看冬鋪。整日孤獨得很,他們天天在一塊兒說話,已經沒有多少好說的了。老剛這會兒在想,金豹誇這場雪好是什麼意思。
金豹不做聲,只是吸着煙。爐子裏的火苗兒映着他臉上那一道道黑色的皺紋,皺紋像要跳動起來。
鋪子裏面黑乎乎的。老剛丟了菸蒂,很費力地摸到了煙盒兒。他咕噥着:“也怪:漁鋪子上就沒有一個開窗戶的,白天也像黑夜。”
“鋪子黑好睡覺。”金豹使勁吸一口煙,望望鋪門上那個小小的玻璃片,說:“好!嘿,好!”
“怎麼就好呢?”老剛忍不住問了一句。
金豹撥着爐裏的火說:“雪天咱燜一條大魚,關了鋪門喝它一天酒,不好嗎?”
老剛笑了:“好。”
“喝醉纔好。天冷,寒氣都攻到心裏去了。寒氣這東西怪,像小蟲一樣,能順着腳杆和手腕往心窩裏爬……”金豹說着回身從沙子裏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剛眼前說:“怎麼樣?這是來趕海的老夥計們送我的。你哩,那個戴眼鏡的兒子什麼也不給你……”
老剛的兒子就在附近的一個煤礦做助理工程師,差不多忘了還有個父親。老剛從來羞於讓別人提這個兒子,這會兒就大聲咳嗽起來。
金豹又將酒瓶插到了一邊的沙子裏去了。
外邊幾乎沒有了聲音。兩個人都在吸自己的煙。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說了這麼多話,似乎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完全是因爲下了一場大雪的緣故。
又吸了一會兒煙,他們弓了腰鑽出鋪子。兩個“鋪老”都叼着菸捲兒,看着漫天飄舞的雪花。
哈嘿!這可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嶄新嶄新,飄到海邊上來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的全是衰敗的雜草,坑坑窪窪的沙灘——如今都是一片白了,乾淨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他們的臉上、手上,馬上就融化了。臉上手上都癢癢的,怪舒服。
站了一會兒,老剛要回他的鋪子了。金豹讓他過一個時辰再來,那會兒他就把大魚逮上來了。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臉上、手上,馬上就融化了。臉上手上都癢癢的。他穿着高筒兒膠靴,將旋網搭在烏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兒往前走。他覺得這面小旋網漂亮極了。他曾經用它逮過一條三尺長的胖鰓魚呢,他至今記得那魚發紅的、惡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顏色,陰沉沉的。沒有什麼魚,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條燜魚,如今這條魚就遠遠地躲起來不肯讓他來燜。他生氣地在水浪邊緣上來回踏了一個時辰,最後只得回到鋪子裏,扔了旋網。

小火爐子燃得正旺,發出“嚕嚕”的聲音;真像呆在自己的小屋裏一樣舒服——金豹曾經有過那樣一座小屋,漂亮得使他常常想它,不過如今沒有了……他想老剛該回來了。他鑽出鋪門,看着亂紛紛的雪花在半空裏飛動,看着遠處老剛那個漁鋪子的尖頂。……海鷗煩躁地叫着,海里好像還傳來什麼人的喊叫——一輩子交給大海的“鋪老”纔有這樣的耳朵:能從海的嘈雜中區分出細小的人語。他吃驚地往海里看了看,發現有兩個人用力划着小舢板,離海岸已經幾裏遠了。
金豹想,如今允許打魚發財了,也就有了不怕死的人!不過他不明白這種天在海里能做什麼。
金豹就站在雪地裏看那小船、等老剛。鋪子裏不斷傳出爐子燃燒的聲音,他想爐子上沒有那條魚,老剛來了會失望的。說來也怪,一個人呆在鋪子裏,總想找老剛說會兒話。老剛真的來了,又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老剛真是個古怪東西,這兒離了老剛不行。
又等了一會兒,金豹罵着去找老剛了。
老剛的那個鋪影兒越來越清晰。金豹想起有一次等他不來,闖進那鋪門兒一看,他正一個人把蛤蜊皮堆成一座小塔,那全是小孩玩藝兒。
鋪子裏面有人說話。金豹驚奇地推了鋪門鑽進去,看到老剛正和兩個獵人說話,其中一個是他的兒子“眼鏡”!金豹是從放在一邊的雙筒獵槍知道他們是來打獵的。那兩支獵槍真漂亮。
“雪真大,今天停不了啦……”“眼鏡”客氣地朝進來的金豹點着頭,說。
“停不了!”一邊的黑瘦青年肯定地說。
老剛咳嗽着。
金豹覺得老剛的臉有些紅漲。他想,怪不得老剛不到他的鋪子去,原來兒子來了。有這麼個倒黴兒子就忘了老朋友了!金豹有些氣憤地瞥了他一眼。
“眼鏡”搓起了手,越搓越快。
金豹盯着他那兩隻又白又嫩、很像鮁魚肚皮似的手,覺得這手可真不多見。
“這鬼天氣!死冷……有酒麼?”“眼鏡”說。
老剛陰沉着臉:“沒有。有酒也沒有菜。”
“有條魚不就行麼!”“眼鏡”衝一邊的黑瘦青年擠了一下眼。
“沒有魚!沒有!”老剛憤憤地說了一句,有些得意地看了金豹一眼,“再說你不嫌你爸的孬酒辣嘴嗎?”
金豹討厭這個“眼鏡”,也討厭他擠眼睛。金豹不明白海邊上怎麼出了這麼個揹着雙筒獵槍、不管老父親的人。他早就不耐煩,這時“哼”了一聲,從鋪子角落裏站了起來,乾瘦的臉上堆滿了嘲弄的笑容。
助理工程師不解地看看他,叫了一聲“豹伯”,往父親一邊挪動了一下。金豹笑着說:“又白又胖,你長得好!手和魚肚那麼細,我們的手和老槐樹皮差不多,上面還有血口兒。這是捉魚捉的。你從來不管我們,只是凍疼了,才躲進這鋪子要酒喝,嘿嘿!”
“眼鏡”臉紅了。他咬了咬嘴脣。
金豹繼續說:“看見你爸住的地方了麼?進門時要使勁弓起腰,鋪子裏也全是沙子。不錯,有酒喝,不過杯子砸了,用蛤蜊皮盛酒。你也該送個杯子來啊……”
黑瘦青年覺得有趣地笑了。“眼鏡”有些惱怒地說:“我跟我爸要,又不是跟你要!”
金豹笑容沒了。他暴躁地說:“你爸的事情我說了算!你是誰的兒子!你也進這鋪子?你該滾到雪地裏去。”
老剛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大聲地咳嗽着,站在兒子和金豹中間。
助理工程師氣得身上抖動起來。顯然他很少有這樣氣憤的時候,這時用手推一推眼鏡,執拗地說:“我偏要……呆在這兒!……”
金豹擴了擴胸,又搓弄着手掌。他像在故意活動着筋骨。
他急促地說:“我讓你走!我讓你走!”一邊說,一邊要用手推開擋在中間的老剛。他的臉像喝足了酒一樣紅,每一條皺紋都在可怕地活動。
黑瘦青年撿起獵槍,拉着“眼鏡”的手出了鋪門。“眼鏡”迴轉身嚷着什麼,往雪地裏走去了。
老剛追出鋪門,好像要說什麼,但他吐出一口氣,蹲了下來。
金豹憤憤地盯着遠去的兩個黑影:“兒子這東西,沒有也就算了。有,就讓他像個兒子的樣子!”
“逮到那魚了嗎?”老剛有氣無力地問。
金豹搖搖頭。他看看外邊的天色,說:“我身上筋骨老要疼。這都怨我們擡那條舢板擡的。和你兒子幹一架,這會兒身上輕了點……”
老剛哭喪着臉笑了笑。
他們走出門來,向着金豹那個漁鋪子走去。海是灰的,天是灰的,茫茫的一片灰黯陰沉。海邊的雪積得更厚了,雪花兒落得差不多了,又開始飄細碎的冰凌。他們“吱吱”地踩着它。昏暗的海面上,隱隱約約看出一條小船。金豹說:“看到了嗎?這樣天還有人出海。肯定是年輕人,年輕人才做這種險事情。”說到最後一句,他又想到了老剛的兒子,不由得大聲罵了一句。老剛怪異地看看他問:“罵誰啊?”
金豹搖搖頭:“我是說,年輕人欺負老頭子,是以爲老頭子不敢跟他幹架。老頭子又怕什麼!老頭子的筋骨才硬……”
老剛沒有做聲。
金豹先一步走到鋪子跟前,掀開鋪門說:“哎哎!要是裏面有條燜魚多好啊,這麼大雪的天……”

他們到了鋪子裏都喘息起來。金豹一邊喘着一邊從角落裏端出一碗鹹魚,又從沙子裏摸出了那瓶酒。
兩個人默默地喝着酒。金豹捏酒盅的手有些顫抖,那酒老要潑出來。金豹說:“我們是老了,手也抖了。’
老剛說:“我的手不抖。”

鹹魚放得時間長了些,又硬又鹹,兩個人用力地嚼着。酒很醇厚,又是熱透了的,喝得他們鼻尖上滲出了汗珠兒。老剛說:“就缺那條燜魚了。如今人變靈活了,魚也變精巧了。”
金豹點點頭:“人是變精了。去年劃分漁業承包組,年紀大的,人家不願要哩。”老剛說:“你這把年紀了,還不是也進了承包組。”金豹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巴說:“比我麼?我這樣的老把式,他們爭還爭不到哩!”
外邊有了一些風。兩人聽到風聲,都放了盅子走出來。雪花舞得厲害了,它們想方設法鑽到領子和袖口裏。老剛說:
“你看雲彩有多麼低。”金豹眯着眼端量了一下,說:“雪停不了,再一颳風,海邊上準會旋起一道道雪嶺子。”
他們重新鑽回鋪子裏喝酒了。
魚又硬又鹹,他們費力地嚼着,倒也一時忘了那條燜魚。
……近午時分,承包組裏有人冒雪送來菸酒、乾糧,這使兩個老人很高興。他們從來人嘴裏得知:海上那條小船是小蜂兄弟在挖蛤蜊,蛤肉賣到龍口街上,一天能得半百……
老剛“吱吱”地吸着酒。金豹一直沒有做聲。他由拼命積錢的小蜂兄弟想起了別的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小屋”。
那個小屋是老婆得病時賣掉的。老婆死的時候,他才四十歲。他沒有了小屋,村裏要幫他蓋,他搖搖頭擋過了。他住到了海邊上的漁鋪裏,似乎再用不着那個小屋了。可是人沒有一幢小屋怎麼行!他一時也沒有忘掉那個小屋,做夢都夢見它。他默默地攢錢,攢呀攢呀,準備蓋一幢漂亮結實、只有一門一窗的小屋……常和他在一起的老剛也不知道,他的錢就縫在這漁鋪的枕頭裏。夜裏睡覺時他想:我的頭枕着一座小屋呢。
金豹這時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他的“小屋”。老剛瞧瞧他,他才把目光從土臺的枕頭上轉到酒杯上。
兩人都不說話。他們之間也用不着說多少話。老剛推一推杯子,金豹就知道他想吸一口煙,於是扔過一支菸。金豹撕下魚脊背上那道黑皮兒肉,老剛知道他特意留下了多油、味美的尾巴。老剛滿意地吃着魚尾巴。兩個人喝去了多半瓶。
風把漁鋪子吹響了。老剛盯着鋪門縫隙裏旋進來的雪花,輕聲咕噥着:“唉,呆會兒風攪起雪來,他們會在大海灘上迷路……”他說着,起身去撥爐裏的火。
金豹放了杯子,他知道老剛牽掛着打獵的兒子。他看了看老剛生了白鬍茬的臉,沒有做聲。這就是做父親的啊,再不好的兒子還是兒子!
風的確慢慢大起來,小沙子奇妙地穿透鋪子飛進酒杯裏。
金豹記起該去看看舢板,就和老剛走出來。海里的浪多起來,岸邊的浪花白得像雪,用力地往前撲着。他們給舢板的錨繩一個個加固了,又將無錨舢往上擡了擡。一切做完之後,金豹和老剛坐在一個反扣的小船上吸菸,看着海。哪年的冬天都下雪,今年這場雪卻似乎太大了些。
有什麼東西從東北方向漂移過來,漸漸大了、清晰了。金豹一直盯着,湊在老剛耳朵上說:“也許會發財的。”
這裏的海邊有個規矩:大海飄來的東西,誰先發現的,就屬於誰。金豹和老剛慢慢都看清那是一粗一細兩根圓木,粗的那根可以做屋樑。金豹又興奮地想到了那個“小屋”。他跳下船來,又讓老剛回鋪子取繩索、長柄抓鉤。
老剛跑開了。西北方駛來了小蜂兄弟的船。
金豹和老剛將圓木拉到了岸上。他們的半截褲子都溼了,凍得瑟瑟發抖。金豹卻十分高興,他大聲喊了一句:“小屋有了大梁……”他的喊聲使老剛莫名其妙。
小船也靠了岸,跳下了小蜂兄弟。小蜂見了圓木就嚷:
“金豹啊,你真會撿便宜!我們從深海里就盯上了,隨木頭上來的,你倒伸出了抓鉤。”
老剛慌促地瞅了金豹一眼。
金豹擰着褲腳的水。他坐下來吸着煙,吩咐老剛說:“歇會兒,喘勻了氣,再往回拖。”
小蜂蹦到眼前來了:“你拖不走!”
金豹眯上眼睛:“哼哼,我睡了半輩子漁鋪,眼裏揉不進沙子。圓木從東北漂來,你的船從西北來,你看見了圓木?”
小蜂的臉血紅血紅,他眼盯着結了鹽花的木頭,發狠地喊着,湊了過來。金豹拋了手裏的菸蒂,將兩隻硬硬的黑拳拉在了腰邊。他咬着嘴脣,瞪起眼睛,前額的皺紋積起又厚又深的一層。老剛在他耳邊嚷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見。
小蜂對他的兄弟使了個眼色,接着彎腰抱起圓木的一端。
金豹的拳頭只一下就讓小蜂額上起個包。小蜂倒在地上,卻巧妙地趁勢用腳蹬倒了金豹,令人難以置信地一滾就翻身躥起來,抓住圓木,兩兄弟一起扛着跑起來。
金豹一聲不吭,舉起抓鉤,弓着腰追去。
老剛看着金豹飛也似的跑勢,驚呆了。他看到金豹緊追幾步,狠狠地把抓鉤掄了個圓弧抓下來,抓住了一根圓木……
兩兄弟扛着那一根跑着。
抓下來的是那根細小的。
兩兄弟在遠處喊着:“有一天漁鋪子着了火,燒死你這根老骨頭!……”
金豹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他用粗壯駭人的聲音罵道:
“兩個畜生,兩個貪心賊!我燒不死!”

兩個老人一點一點地將圓木拖回來,放到了鋪子的尖頂上。
“它能做條檁。”金豹聲音細弱地說了一句,鑽鋪子裏去了。
他躺在一團發黑的網線上,緊緊地閉着眼睛。老剛湊到身邊,端量着這張佈滿深皺、生了黑斑的臉。他發現金豹的眼睫毛已經很稀了,有的斷掉半截,硬硬地挺着。他喘得很急促,很用力,鼻孔張開老大。老剛想對這兩個黑洞似的鼻孔議論幾句、開幾句玩笑,可他現在不敢。

“他倚仗着年輕,硬搶走我一根屋樑!”金豹憤恨地說。
老剛肯定地說:“是搶走的。”
“我是看海的人,倒被別人搶走了東西。這是欺負老人。你看,我一天干了兩架,全是跟年輕人。”金豹站了起來,把那隻又黑又硬的拳頭舉起來。
老剛看清了那隻拳頭。他發現有兩根手指歪斜着,從根部起就歪斜。他料定那是過去的日子裏打折的。那該有多疼啊!老剛咬着牙想。
“嘿嘿!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讓他們知道,老頭子裏面也有愛幹架的。”金豹說着,又找出一條生鹹魚,放在爐口上烘着,拿出酒來倒滿兩個酒盅。
外面的風呼呼地吹着,有雪花從門縫裏鑽進來。鋪子裏很暖和,小爐子又“嚕嚕”地叫了。這使兩個老人興奮起來,你一盅我一盅地對飲。
煙氣充滿了鋪子,他們不停地咳嗽。透過煙氣,金豹看見老剛的臉色那麼陰冷。他問:“老剛,你怎麼了哩?”老剛輕聲說:“我在想我這一輩子。”
金豹不做聲了。
金豹知道老剛的一輩子都在海上,跟自己一樣。不同的是他有一個兒子,自己沒有。他這一輩子都在跟大風、跟山一樣的浪涌鬥,死過,但終於還是活過來了。可是後來,和自己一樣,還是被大風和浪涌趕上岸來。他們只能趴在岸上看浪涌了。金豹長嘆了一聲。
老剛說:“我們都老了。老得真快啊!”
金豹說:“回頭看看這一輩子吧,也該老了。我不記得使爛了幾條船,讓海浪打散了幾條船;有的船還是嶄新的,我就扔給大海了,一個人赤條條地往岸上爬。有一年冬天我靠一個浮簍遊了二十里,奇怪的是沒有凍死!”
“不知道這輩子打了多少魚,”老剛抄着衣袖,頭低着,下頦使勁抵住胸骨說着,“那時候魚真多,堆到海邊上,買魚的扔下幾個錢,就任他背。小時候聽見上網了就往岸上跑,老父親從漁鋪裏捧出一碗冒白汽的鮮鮁魚,說:‘小孩子,多吃魚少吃乾糧,反正也不下海!’那時候魚真多……”
金豹點點頭:“都是吃魚長大的。那時節見了玉米餅子饞得流口水。嘿嘿,今天沒人信這話……我第一次進海放鉤子釣魚,差點讓一條帶魚咬斷了大拇指。那時候全仗年輕啊,身上劃條小口子,血流那麼多,全不在乎。我冬天落進水裏不止一次,海里的冰礬割開我的肉,我就咬着牙,海水墨黑墨黑,大浪吼得嚇人,也不知掉在哪片老洋裏了,心裏想,死是定了的。不過就那樣死了還嫌太早,這時候可真難過。一個人不願死硬要他死,這時候可真難過。”
老剛笑了幾聲。
“我這一輩子在風浪裏鑽,就想在沒風沒浪的地方蓋一幢小屋子。”金豹苦笑一聲:“我是生在漁鋪子裏的,老盼望有一幢結結實實的小屋子。直到解放纔有了一座屋子,也有了媳婦。那幾年的日子我下輩子也忘不了!媳婦是個好東西啊……有一年她病了,饞一條鱸魚,你知道鱸魚可不好整。有個老頭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條,要我用一個旋網換,討價還價,怎麼說也不行,非要一個旋網不可!我氣急了,奪下來就跑,隨手扔下五塊錢……”
“這麼說你也搶過別人的東西啊。”老剛插了一句。
金豹點點頭:“不錯,我那時候也年輕,也是搶一個老頭子的東西,像小蜂他們一樣。也許人年輕的時候都要搶點什麼的。還有一次在桑島,讓我們用船運水抗旱。中午吃乾糧渴得嗓子冒煙,駐村幹部從提包裏掏出小暖瓶喝起來,跟他要一口都不給。我那回奪下了他的小暖瓶。後來,你知道——你肯定聽說了,那東西找碴兒,說我要破壞一條機帆船,在隊部關了我一個星期!……”
金豹笑起來,使勁用手捶打自己的腿:“事情也巧,後來有一次他坐我的船(他認不出我了),我好好調理了他一下,嘔得他臉色蠟黃。這東西看來官也做得不小了,小口袋上光鋼筆就有三支。我把他嘔得臉色蠟黃。……我這輩子,你看,搶過別人,也被別人搶過。可按住心窩問一問,傷天害理的事咱沒做過。”
“你的媳婦也是搶的。”老剛悶聲悶氣地說。
金豹不認識似的盯着他,隨手斟滿了杯子,輕輕地吮着。
他直看得老剛笑了,這才說話:“我不搶走她,她要上吊哩。……那晚上,也是大雪,我把她抱到船上,搶出島子來。只可憐了老丈母孃,聽說她哭閨女哭壞了眼……”
金豹難過了起來,默默不語了。
鋪子裏面暗淡下來,他們在爐臺上點了油燈。金豹吸着了煙盯着自己的腳,長長嘆一口氣說:“小蜂兄弟怎麼成了這個樣?你那寶貝兒子怎麼就背起了兩個筒子的獵槍?……”老剛低下頭,沒有吭聲……坐在鋪子裏有些悶熱,他們想到外面活動一下腿腳。昏濛濛的雪野,此刻滾動着千萬條雪龍了!
風肆無忌憚地吼叫着,絞擰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來了。他們差不多一刻也沒有多站,就返身回鋪子裏了。
金豹重新坐到爐臺跟前,烘着手說:“這樣的鬼天氣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沒有血氣了,簡直碰不得風雪。”
“這場雪不知還停不停。等幾天你看吧,滿海都漂着冰礬。”老剛還在專心聽着風雪的吼叫聲。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雙黑黑的手掌放在爐口上,像烤鹹魚一樣,反反正正地翻動着。“就像雪一樣,歡歡喜喜落下來,早晚要化的。”
老剛點點頭,“像雪一樣。”
金豹望着鋪門上那塊黑乎乎的玻璃:“還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兒從天上下來,積起老厚,讓人踏,日頭照,化成了水。它就這麼過完一輩子。”
“人也一樣。都是在地上被別人踏黑了的。”老剛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的眼睛直盯住跳動的燈火,眼角上有什麼東西在閃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菸,把沒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裏去。他活動着胳膊,暢快地伸着腰,嘴裏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說:“我這名兒是老父親給的。我這脾性也真像個‘豹子’,我剛纔還幹了兩架。我老了,不過是頭‘老豹子’,哈哈……”
金豹大笑起來。老剛覺得老夥伴是醉了。


由於風雪阻隔,老剛只得睡在金豹的鋪子裏了。兩個老人挨在一起,閉着眼睛各自想心事。老剛想他的兒子——這時已經背上獵槍回那個家了。那個家他見過,很小,很漂亮,還有暖氣。這樣可以烤烤凍透的身子。兒媳婦是個很厲害的城裏人,老剛只見過兩面,不過他已經知道她很厲害。不知怎麼,老剛突然想兒子是讓她用城裏的什麼法兒給制住了的,所以他背上了雙筒獵槍,不管老子了——外面什麼東西“吱喲、吱喲”地響,老剛聽了不安地坐起來。金豹躺着說:“不知道哪裏被風吹的,海灘上就這樣。有一年人家告訴我:夜裏老有個女人喊‘腿呀,我的腿呀’——你在海灘上走一步,那喊聲也遠一步,可能是落水的鬼魂,在這兒折了腿。我就不信,後來一找,嘿!是浪推着船尾巴,船上兩塊木頭磨出的聲音,聽起來尖尖的,可不就像個女人!……睡覺吧。”
老剛躺下了。金豹自己卻睡不着了。那個“吱喲”聲攪得他心裏煩躁躁的,他側身吸着煙,靜靜地聽外邊的聲音。。海浪聲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頭捲起來,這時正惡狠狠地將靠岸的雪砣子吞進去。他慣於在駭人的海浪聲裏甜睡。
可是今晚卻睡不着了。彷彿在這個雪夜裏,有什麼令人恐懼的東西正向他慢慢逼近過來。他怎麼也睡不着。停了一會兒,他扔了菸蒂,披上破棉襖鑽出了鋪子。
剛一出門,一股旋轉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大罵起來——這股雪柱硬得真像根木柱。眼睛耳朵全塞了雪,頭被撞得有些懵。金豹驚懼地“哼”了一聲,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浪和風雪一齊吼叫,像嘶啞的老熊。海底也許有一面巨大的鼓擂響了,震落了空中堆積一天的雲彩,抖動了整個大海。金豹趴在雪粉裏聽着無處不在的“鼓點兒”,心裏奇怪地也“咚咚”跳起來。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動的舢板,加固的錨繩也不保險哪!他像被什麼蜇了似地喊着老剛,翻身回鋪子去了。
……憑藉雪粉的滑潤,他們將幾個舢板又推離岸邊好幾丈遠。彼此都看不見,只聽見粗粗的喘息聲。他們不敢去推稍遠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鋪子。這老天和海真是發瘋了啊,金豹說,“全仗着喝了一天酒啊。酒真是個好東西。”老剛喘得說不出話,用力拽着繩索,嘴裏發出“唉、唉!”的聲音,算是應和。有一次他拽得不妙,腳下一滑跌到了棉絨似的雪粉裏,好長時間才掙扎出來……
他們的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終於不敢耽擱,開始摸索着回鋪子了。金豹不斷喊着老剛,聽不到迴應,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臉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將耳朵攏住,好像在聽什麼?
老剛真的在傾聽。他在聽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鋪老”才分辨得出的聲音。聽了一會兒,他的嘴巴顫抖起來,帶着哭音喊了一句:“媽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樣聽了聽。
“嗚喔——哎——救救——嗚……”
是絕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來,霹靂一般吼道:
“是小蜂兄弟倆!他們上不來了!”
“聽聲音不遠!”老剛身上抖起來,牙齒碰得直響。
金豹跺着腳:“讓浪打昏了頭,兩個發橫財的傢伙!小蜂!——小蜂!——……”金豹在浪頭跟前吼起來,浪頭撲下來,他的身子立刻溼透了……老剛喊了一陣,最後絕望地說:“不行了,他們聽見也摸不上來,兩兄弟不行了……”
金豹張開手臂,像要用他那對可怕的拳頭威脅着什麼一樣。他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子,伸開手在雪地上亂摸——他想摸些柴草點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頭的人,只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來,金豹想按海上規矩,爲小蜂兄弟點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裏尋柴草去!最後他一聲不吭地站在了老剛身邊。這樣站了有一分鐘,突然他說了句:
“點鋪子吧!”
他的大手緊緊抓住了老剛的肩膀。
老剛的骨頭都被捏疼了。他知道只有這個法子了,往常也有人用過這個法子。可是金豹的鋪子搭滿了閒置不用的網具、雜什,是他們承包組的全部家當哪。老剛聲音顫顫地點頭說:“快,快搬開鋪子上的東西吧,你搬裏邊,我搬外邊……”
老剛的兩隻大手在厚厚的雪粉裏掏着網具,卻被一團尼龍絲線套住了。他大罵着,掙脫着,手腕掙出來時被勒出了血。他還在拼命地掙着,嘴裏還奇怪地叫着:“金豹啊!金豹啊!”
金豹一絲聲音沒有,也沒見他往外抱一件東西。老剛鑽到鋪門裏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金豹想從火爐裏引火點鋪子——火爐不知啥時熄滅了,他正用顫抖的手划着火柴……老剛一巴掌打落了金豹的火柴盒,吼道:“跟我出去,你這頭豹子!”金豹咬着嘴脣,抖着結了冰凌的鬍子,睜開通紅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夥計,猛然伸出那隻鋼硬的拳頭,“噗哧”一聲砸過去……
老剛被打出鋪門,趴在雪地裏差點昏過去……他是在一片“噼啪”的燃燒聲裏爬起來的。
大火燃起來了!風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尼龍網具在火中爆出銀亮的、油綠的光色。空中飛旋的雪花,都被映紅了;雪地上,遠遠近近都是嫣紅的火的顏色,狂暴的風雪比起這團大火好像已經是微不足道的了……老剛被大火烤得全身發疼,他奔跑着,喊着金豹。可是火邊上沒有金豹的影子了。
金豹早鑽到了水浪裏。他這時正盯着水裏的那團黑影。黑影近了,是抱了一塊木板的小蜂。金豹拖上小蜂,剛邁開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來時,看到老剛也拖着一個人……他們把兩兄弟抱到了大火邊上。
小蜂兄弟倆的衣服差不多被海浪全撕光了。他們的皮膚光滑得很,在火光下發紅,冒着白汽。他們的腦殼兒上緊貼着油亮亮的頭髮,顯得很圓,很好看。烤了一會兒,兩個身體蠕動起來。
正在這時候,金豹和老剛聽到了大火的另一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他們跑去一看,驚得說不出話——從雪地裏、從黑夜的深處滾來兩個“雪球”!“雪球”滾到大火邊上才展開,讓他們看出原來是兩個人。老剛低頭瞅一瞅,驚慌地捏住其中一個的手說:“這是我兒子!”
原來他們終於沒能衝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塵中迷路了!像小蜂兄弟一樣,他們左衝右突,終於知道自己註定要凍死在這個雪夜裏了。可他們絕境中望到了奇蹟——一團生命的大火在遠方劇烈燃燒,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們流着眼淚,爬過去,滾過去……

火勢漸漸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卻紅得可愛。小蜂兄弟能夠坐起來了,他們看看炭火,看看遠處的黑夜,叫着金豹和老剛的名字,放聲大哭起來。
兩個年輕獵人的雙筒獵槍早已不知拋在哪裏了。他們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滲進沙子裏。助理工程師顫聲叫着:
“爸!豹伯……”
他們和小蜂兄弟一塊兒跪在了兩個老人面前……
兩個老人身披長長的雨衣和棉襖站着,一動不動。炭火把他們筆直的影子印在了雪地上。

他們將四個年輕人送到老剛的鋪子裏時,天已近明,風雪勢頭明顯地弱下去了。就像被什麼驅使着,兩人很快又回到了燒掉的鋪子那兒。
火完全熄滅了,餘下一堆黑色的灰燼。
他們盯在灰燼上,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是一個承包組流血流汗置起的全部家當啊!兩個人不由得害怕起來。
金豹除此之外,還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簡直不敢去想:慌促之中,他竟然忘掉了那個藏下一座“小屋”的枕頭!他親手燒掉了自己的一座“小屋”啊!
老剛嘴脣哆嗦着:“燒了,一把火燒得這麼幹淨……”
金豹兩手捧着腦袋,沒有做聲。他多想告訴老夥計這樁隱藏了多半輩子的祕密,告訴他親手燒掉的這座“小屋”……
可是他終於忍住了。昏暗中,他一個人在無聲地哭。
……雪慢慢停止了。風還在颳着。地上的雪片飛起來,想將那堆灰燼蓋住,但終於也不能夠。金豹蹲在那兒,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走到灰燼上,用力地扒着。他沾了一身灰土,終於扒到了:一個酒瓶,已經燒裂成了幾片……
太陽出來後,天邊的白雪耀眼的明亮。天藍得真可愛啊!很多的人又踏着積雪到海邊上來了。人們不可能一連幾天把海忘掉,他們當中的好多人是在風雪之後,不由自主地走到海邊上來的。積雪很厚,還橫着一道道雪嶺,人們艱難地、興奮地走着。
大家都來看燒掉的漁鋪,從一堆很大的灰燼上想象開去,極力想象出當時那一團白亮的大火。
承包小組很快來搭了新鋪子。新鋪子當然和老鋪子搭得一樣,只是上面沒有了那些網具。事情再明白沒有,似乎沒有責備兩個鋪老。村領導調查之後,決定給這個承包組一些經濟補助,並表彰了兩個老人當機立斷的精神。金豹感動地說:“這有什麼,我們不過是到時候劃了一根火柴!”
以後有人讚揚他們的時候,老剛也說:“這有什麼,我們不過是劃了一根火柴!”
金豹在心裏問着:“只是劃根火柴嗎?”他痛苦地搖着頭:“燒了那麼多東西,燒了我一座屋啊!……”他清楚地記得從小蜂手裏奪下的那支“檁子”也一起燒了——開始它只是冒煙,好像有些害羞的樣子,後來便爆出紅的火舌來,快樂地燒掉了……
這個夜晚,他特意留下老剛睡新鋪子。他說要和老剛說話。但是躺下之後,他卻什麼話也沒有了。他仰面躺着,聽着大海的潮聲,想了那麼多往事。他閉着眼睛想着,突然覺得有好多話不是跟老剛,而是要跟自己交談……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心底問着:“你如今老了嗎?”自己回答道:“覺得是老了。筋骨常常疼。”“你最近想起了死嗎?”“不想死。不過要死也不怕。”“你的小屋呢?”“燒了。”“燒了?!”“……不,已經蓋起來了。它蓋了一輩子,前幾天夜裏又加了一頁瓦……”
……他跟自己談着話,終於感到了疲倦,帶着欣慰的笑容睡去了。

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待醒來時,他們就興奮地踏着積雪去捉魚了。
魚捉到了。金豹做燜魚的手藝是很絕的。……兩人喝了那麼多酒!他們好長時間沒有這樣興奮過。鋪子裏面有些熱,他們後來走到了鋪子外邊的雪地上。
一片潔白的原野上,已留下了道道腳印。海邊上,海風旋起的高高的雪嶺上,被趕海的人踏出了幾條通路。雪粉上留下了辛苦的漁人的腳泥,摻進了沙土。陽光下,大雪已經開始融化了……金豹看着雪地說:“多少人都駕船進海了。你看趕海人的膽子。我老想進海試試,我不比年輕人差,前幾天,我還一口氣跟他們幹了兩架。我一拳就打倒了小蜂,這個你記得。”
老剛莊嚴地點點頭。他這會兒突然發現腳下融化的雪地上,正生出一株嫩嫩的芽兒,就驚奇地指給金豹看。金豹也看到了:一株小草,很綠很綠的……

海邊的雪
張煒
張煒,1956年11月生,山東龍口人,原籍棲霞。1980年開始創作,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書》等,中篇小說《秋天的憤怒》、《蘑菇七種》等,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和《張煒自選集》等。現爲山東省作協專業作家。
海邊的雪越積越厚。一個個漁鋪子爲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兒埋在沙土裏的。如今它們的尖頂兒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趕海人剝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這小山也被雪蒙起來了。雪花兒還在從空中飄下來,飄下來。
海水很靜。浪花一下下拍擊着沙岸。海水的顏色漸漸變黑了,它迎接並融化了無數朵潔白的雪花。
有人從遠處走過來。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搖搖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腳一下下深深地扎到積雪裏面,給海邊留下了第一行腳印。海鷗“嘎咕、嘎咕”地叫着,樣子有些焦躁。他仰臉望一眼海鷗,繼續低頭走着。老頭子駝背很厲害了。他最後在一個大一些的鋪子跟前停住,用腳踢了踢鋪門,喊了一聲什麼,嘴裏噴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氣。
漁鋪子的小門緊緊地關着。他罵了起來,大聲地喝着:
“金豹——你這頭‘豹子’!”
一個老頭子在裏面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是老剛麼?”接着“哐”地響了一聲,門開了。門外的人鑽了進去。
像所有漁鋪子一樣,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來高的尖頂兒,裏面卻很寬綽。鋪子是用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兩間,外間有一個睡覺的土臺子,上面墊了厚厚的麥草和半截葦蓆。臺子下、二道門裏,全是一團團的漁網和繩子。地上鋪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滿是蟹腿和魚骨什麼的。油氈味兒、腥臭和溼氣,一塊往鼻子裏涌……這就是漁鋪子,自古以來看海的“鋪老”就住這樣的鋪子。它能給打魚人另一種溫馨。在海上鬥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裏?就是這臥到土中半截的漁鋪子、這裏面的氣味!
那頭“豹子”這時就在土臺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腳伸在被子外面,原來剛纔他是用腳勾掉了頂門槓兒,並沒有爬起來。
鑽進門來的老剛兩手攥住了他的腳,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來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說:“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裏擡了一會兒舢板,這身上乏得不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細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鋪子裏倒也不怎麼冷,鋪門的一側生了一個小鐵爐子。他的確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來。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氣,手腳十分利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剛從鋪邊沙子裏扒拉出半盒菸捲兒,湊近了火爐吸着說:“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還在下哩。”
“唔?”金豹也點了一支菸。穿上了鞋子,他問:“雪挺大麼?”
“挺大——我估計這會兒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會兒,然後縮回來說:“好!嘿,好!……”
他們都是留下來看冬鋪的“鋪老”。沿岸的一些漁鋪大多家當很少,一入嚴寒就捲了行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剛和金豹要留下來看冬鋪。整日孤獨得很,他們天天在一塊兒說話,已經沒有多少好說的了。老剛這會兒在想,金豹誇這場雪好是什麼意思。
金豹不做聲,只是吸着煙。爐子裏的火苗兒映着他臉上那一道道黑色的皺紋,皺紋像要跳動起來。
鋪子裏面黑乎乎的。老剛丟了菸蒂,很費力地摸到了煙盒兒。他咕噥着:“也怪:漁鋪子上就沒有一個開窗戶的,白天也像黑夜。”
“鋪子黑好睡覺。”金豹使勁吸一口煙,望望鋪門上那個小小的玻璃片,說:“好!嘿,好!”
“怎麼就好呢?”老剛忍不住問了一句。
金豹撥着爐裏的火說:“雪天咱燜一條大魚,關了鋪門喝它一天酒,不好嗎?”
老剛笑了:“好。”
“喝醉纔好。天冷,寒氣都攻到心裏去了。寒氣這東西怪,像小蟲一樣,能順着腳杆和手腕往心窩裏爬……”金豹說着回身從沙子裏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剛眼前說:“怎麼樣?這是來趕海的老夥計們送我的。你哩,那個戴眼鏡的兒子什麼也不給你……”
老剛的兒子就在附近的一個煤礦做助理工程師,差不多忘了還有個父親。老剛從來羞於讓別人提這個兒子,這會兒就大聲咳嗽起來。
金豹又將酒瓶插到了一邊的沙子裏去了。
外邊幾乎沒有了聲音。兩個人都在吸自己的煙。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說了這麼多話,似乎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完全是因爲下了一場大雪的緣故。
又吸了一會兒煙,他們弓了腰鑽出鋪子。兩個“鋪老”都叼着菸捲兒,看着漫天飄舞的雪花。
哈嘿!這可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嶄新嶄新,飄到海邊上來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的全是衰敗的雜草,坑坑窪窪的沙灘——如今都是一片白了,乾淨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他們的臉上、手上,馬上就融化了。臉上手上都癢癢的,怪舒服。
站了一會兒,老剛要回他的鋪子了。金豹讓他過一個時辰再來,那會兒他就把大魚逮上來了。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臉上、手上,馬上就融化了。臉上手上都癢癢的。他穿着高筒兒膠靴,將旋網搭在烏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兒往前走。他覺得這面小旋網漂亮極了。他曾經用它逮過一條三尺長的胖鰓魚呢,他至今記得那魚發紅的、惡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顏色,陰沉沉的。沒有什麼魚,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條燜魚,如今這條魚就遠遠地躲起來不肯讓他來燜。他生氣地在水浪邊緣上來回踏了一個時辰,最後只得回到鋪子裏,扔了旋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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