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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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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母親


失蹤的母親
作者:帕蒂古麗
  一
  母親走的時候,是痛苦的,還是平靜的?意識是混沌的,還是清醒的?她有恐懼嗎?
  母親還活着嗎?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嗎?母親至今沒有下落。我不厭其煩地審視自己的身體,這是母親失蹤的那個年齡的身體。摸摸自己的身體,感覺媽媽的肉長在我的骨骼上,腰腿痠痛時,我用媽媽的表情體驗疼痛,我把身子借給媽媽,讓她拼命使喚。
  母親走失後,我一直沒有收拾過她的衣服,她幾乎沒有什麼衣服可以收拾。
  母親從裏到外穿的,都是我穿舊了給她的,就連內褲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滲透到褲子外面,我在襠部縫了毛巾絨加厚。每次洗好曬乾,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後再遞給母親,看着她不要穿反了。換好內褲,母親總要叉開雙腿,在院子裏走一陣子,好讓皮膚適應內褲的乾硬。我總是不耐煩地看着她,她用表情示意襠部不舒服,一副抱歉的樣子。母親失蹤後,我總是穿着破舊的內褲不肯換下來,用這種方式來減輕沒給母親買新內褲的內疚感。
  母親冬天的衣服是父親在世時給我做的一身棉衣褲,裏面穿的是哥哥的破秋衣秋褲,罩衣是我上高中時穿的那件藏藍色滌卡翻領裝。她撿了父親留下的男式褲子當罩褲,用布帶子繫着褲腰,褲腰太大,一不小心會鬆了掉下來。有時候系得太死,母親憋着尿,讓我幫她解褲子,我一邊責怪她,一邊貼着她的肚子,用牙齒咬開她打的死解,往往我急得一頭汗。母親縮着肚子拼命往後退,嘻嘻地笑,說她怕癢,惹得我罵罵咧咧。
  母親走失後,我沒有爲母親哭過。我只是想她的時候才哭。跟弟弟妹妹見面時,我們的談話裏只提起父親,大家似乎竭力避免提到母親,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有一次,一不小心我跟弟弟說到媽媽這個字眼,我說:“如果媽媽在的話,應該有七十歲了。”說完我假裝若無其事地看看弟弟,他吃驚的樣子讓我大惑不解,他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那樣,從一個長長的夢裏清醒了片刻。也許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媽媽,又有點怨我不該隨便提到這個詞。媽媽對於他,只是一個沒有實指的詞,那個詞代表的那個人,已經從他的世界消失三十多年了。
  母親不在了,我們也不能表現出傷心,扭曲的感情和變硬的心,我們似乎是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母親的失蹤,不能像父親的死那樣被光明正大地提及。或者這比死更難讓人承受,硬是要承認一個下落不明的親人“已經死了”,這件事情比死本身還要複雜和殘酷。
  我最不忍心的就是告訴弟弟,我怕他的心理無法承受。可憐的弟弟,一個完全不知道媽媽爲何物的孩子,六個多月就送給了小姨家。後來沒見過母親幾次,再告訴他卻是母親丟失的消息,我居然把他的母親給丟了,他這一生恐怕還期待過跟母親再次相認。就在小姨突然去世後,他纔將“二姨”(母親在她家姊妹中排行老二)改口叫聲“媽媽”。
  二
  過去,無論她清醒還是糊塗,我們都不肯承認她是一個正常人。我不明白,我們爲何要這樣否定她的意識,我們越是成長起來,就越是否定她,似乎我們的成長,一定要以她的意識消失爲前提和代價,我們比小獸還要殘酷。我們一定要以母親爲鏡子,才能看清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病態的。似乎沒有母親,我們就無法認清自己和這個世界。
  母親甚至在自己清醒的時候,都要裝作發病,她怕我們不認識那個清醒的她。父親有時恍惚着說她裝病,撒懶不想去幹活。母親時好時壞的樣子,也會讓他疑心自己一貫的判斷,他很矛盾地否定這一點,說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沒有腦子。
  這句話,等於讓母親認定自己的病是不會好的,母親只好再回到自己的病裏躲起來。她怕父親,父親判定她的病不會好,她的病就不可能好。她也會反脣相譏,說我們是瘋子,有病。我們恐怕真的有病,一家人真的都瘋了。但是從來沒有人會站在母親那一邊支持她,她的判定無效,她應該對我們很無望。
  我是一個自我欺騙到可以假裝代替她活着的人。母親失蹤那年剛滿五十,此後二十年裏,她和我的歲數一起在增長。我每年給她和自己分別加上一歲,每年我的頭髮增白,也就意味着,她的頭髮白得比我多一些。我想不出她很衰老的樣子,她走的時候,臉上只有麻子,還沒有皺紋。也許臉上那些密集的麻點掩住了皺紋,或者說,阻止了皺紋的生成。

  我經常回憶跟母親走過雪地去看我女兒的那個下午,夕陽的餘暉冷冷地斜射在雪地上,一會兒催着母親走在我前面,我從後面看她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的樣子,乾脆三步兩步走在前面,給她示範走快了也不會摔倒。我走了一截,站在路上等母親走上來。站着站着,突然就想到了夏天,我抱着女兒走在這條路上,我累了,放她在地上,讓她自己往前走,她一步都不肯走,就地站着不動,我再往前走,她跟了幾步,見我停下,又就地站着,等我退回去過去抱她。我叫她走上來,她就往回退。我們中間始終隔着一段距離,誰都不肯讓步。
  我希望那段雪路一直在我記憶裏延伸,我就可以和母親並排走在一起。
  到四道巷子婆婆家,母親進門拉住外孫女的小手,要給她暖手手,母親反覆地叫她的乳名,口裏呢喃着:讓外奶奶揣一揣尕手手……娃娃稀罕吶。聽到榕兒奶聲奶氣地叫外奶奶,母親歡喜到滿臉的麻點都拉成了細線,在臉上蹦跳。那天她口齒清晰、禮儀周全,也沒有一句自言自語,一直跟我婆婆寒暄,讓對方很驚奇地睜大眼睛,迫使我不得不用她的眼光,看待在我眼裏顯得有點異常的母親。
  三
  我的意識經常飄出去,飄到跟母親生活的邊城。
  母親似乎剛剛還坐屋裏,站起來將耳朵邊花白的頭髮攏進綠格子羊毛頭巾裏,說出去轉轉。我知道她隨時都能讓她從大門那邊進來,我隨時都能把她朝着我走過來的樣子,從記憶裏調出來,複製到現在居住的小區的門口,她就那麼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裏,縮着脖子,溜着肩膀,小心地走在窗外我看得到的路上,我一喊,她就會擡頭,看見窗口張望的我……

  我差點要喊出來,我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去叫她上來。
  我下了電梯,走出居住樓的大門,馬路一下子空了,小區的大門開着。我問門衛,剛纔那個進來的老年婦女,包着綠格子頭巾,背有點駝,朝着這邊走過來,看見她去哪裏了嗎?她可能是我失蹤……是我媽媽。這個自然斷了的句子,讓我有點犯暈。我的另一股意識因爲這個句子干擾,暫時中斷了,我想起媽媽失蹤已經二十多年了。假如我早點下樓,不要盯着馬路上的她發呆,也許我現在就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紹自己,讓她辨認我。馬路上與媽媽相遇這個場景,經過我無數次模仿和演練,隨時都能出現在我眼前。
  也許有人給她指錯路,她走到別的樓裏,走不出來了,我覺得還是應該去找找。或者我站在馬路上,等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