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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指五絃餘絕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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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指五絃餘絕響散文

柳葉扶風,遮擋着世事的紛擾;蟬鳴悠揚,阻隔着時代的動盪。柳蔭下揮錘打鐵的嵇康,凝望着熊旺的爐火,飛濺的鐵花,正遊於玄思默想。風箱的呼吸聽起來有點遙遠,彷彿世界盡頭的一個風口,吞吐着天地八荒之氣,滾落塵埃的汗水,將內心洗得一片空明,晴朗無比……

也許,在嵇康看來,這一刻,天地是如此靜穆,時間是如此完美,生命是如此多情。

可惜的是,鍾會的來訪將這一切都打破了。

世間的一些美好,總難免會被打破的。嵇康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他不過是厭惡並且常常對這種打破懷着痛感而已。他更喜歡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之際,沉浸於俯仰自得、遊心太玄的忘憂時光裏。生命寶貴,人世殘酷。放達天地之間,樂道閒居,與世無營,纔是他的夢想。愉悅山野林泉,恬靜閒逸,超然自在,纔是他的嚮往。而司馬昭和他的這幫下屬,成天裝着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弄得他避之不及。所以對鍾會的拜訪,嵇康纔會埋頭依舊,揮錘自若,一言不發。

春風得意、名動一時的鐘會,雖然從小就對這位大名鼎鼎的怪人充滿敬意,仰慕結交之心由來已久。但是,當看到嵇康視己如無物的神態,甚至連眼皮也不擡,自尊心無疑受到強烈地打擊。《晉書·嵇康傳》通過“會以此憾之”五字記載了鍾會的反應。然而,千載而後,誰還能明辨史家這一“憾”中包含着多少當事人的怨毒和懷恨呢?

柳蔭下的空氣,似乎爲嵇康和鍾會二人的沉默所凝結。良久,只有蟬鳴聒噪,風箱吐聲。

終於,鍾會似乎打定主意,撥轉馬頭,準備離開,沒想到身後卻傳來嵇康的聲音:“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頭也不回地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高手過招,一出手便知端底,表面平淡無奇,卻暗藏鋒芒。只是嵇康沒有想到,這樣一件小事,會成爲人生的致命傷,讓他的生命在39歲時就早早地畫上休止符,留給後人無限感慨與唏噓。

嵇康本來是希望自己長壽的。“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雲其壽。思欲登仙,以濟不朽。”

在這個“千里無雞鳴,百骨露於野”的時代,在這個“人生譬朝露,世變多百羅”的世界,太多的事物給人以無常感,太多的苦痛昭示着人生的卑微。生命一經降生,就踏上了一條追逐虛妄的不歸路,人們爭來爭去,篡來篡去,殺來殺去。到頭來,最終比的,還是看誰活得更長久。君不見多少王侯將相一朝被夷族滅種,多少權臣達貴轉眼成爲階下囚,多少無辜悲號呻吟於戰火與硝煙之中。生命的花,如同草芥一樣在亂世風雨中飄搖不定。

既然世界是這樣紛亂,生命是這樣脆弱。那麼,怎麼才能更爲長久地維持肉身的存在呢?嵇康以學生的姿態,從老子和莊子那裏,接過了亂世生存之道的接力棒,爲自己也爲大多數人們開出了藥方子:“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後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忘歡而後樂足,遺生而後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不僅如此,嵇康還似乎刻意與混亂的世界保持着某種距離,經常以不洗澡、吃藥、柳下鍛鐵之類的行爲藝術,自虐式地毀壞自己的形象。同時恪守着“口不臧否人物”的做人信條,以致於多年之中,一些親朋好友都難得見其喜慍之色。

然而,生命是這樣容易保存的嗎?靈魂的安頓是這樣輕易獲取的嗎?“棄而弗顧”、“忘歡遺生”是這樣容易做到的嗎?果真如此,那“意趣疏遠,心性放達”的自然之性將徘徊於何地?那“剛腸疾惡,輕肆直言”的人格堅守將如何安妥?深諳生活之理的人們也許懂得,只有揹負沉重的精神苦悶的人,纔會選擇這種無奈的自我保護方式,纔會生髮出這樣背離現實的理想。

或許,理想這根傳說的稻草,在那樣的時代,比之現實的船板更能讓人獲救!

當《廣陵散》的音符輕輕敲擊着夜幕中的空氣時,我通過對嵇康的書寫,分明感到,那些生活於無望時代中的智者,面對滿眼野蠻的屠戮,滿耳大衆的悲鳴,所展現出來的所謂放達和風流,無非是一種抵抗污濁的姿勢!老子的寂然出關如此,莊子的濮水垂釣也是如此。

與喜歡抽象描述失望的老子相比,與孤守於恣意想象的莊子相比,在嵇康的身上,我更多地看到了作爲文學家和音樂家的感性的悲觀。

“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的嵇康,有着與生俱來的聰穎和悟性,有着清醒明晰的自我觀照。“嗟餘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憂肆妲。不訓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所親安在。舍我遠邁”。嵇康似乎在通過對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回顧,反思自己性格形成的原因。父母的早亡,賦予它深沉的感傷氣質,讓他成爲一個找不到根的人;兄嫂的驕縱,造就他特立獨行的叛逆氣質,讓他成爲一個不願與世妥協的人。一個無根而又不願與世妥協的人,最終成爲一個幽憤的精神流亡者。這既是神祕的命運指向,也是天賦的性格使然。“奈何愁兮愁無聊。恆惻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鬱結兮不可化。”這化不開的鬱結是什麼呢?是生命的頓逝,是尋根的感傷,是紛紜的世務在豐滿的理想與骨感的現實之間拉開的那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嵇康本是曹操的孫女婿,年紀輕輕就步入官場,官拜中散大夫。按照常理,他可以在官場上有一番作爲。但是,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時候,曹氏政權呼啦啦傾於一旦。殺的殺了,篡的篡了,嵇康也就看透了。從此,他再也不願涉足官場是非。他寧願永遠過着“鄴下放歌”、“竹林飲酒”、“曲水流觴”、“南山採菊”的生活,不讓世俗官場的穢氣給心靈蒙塵,使生命遮蔽。

嵇康本是十分珍惜友誼的。但是,他卻爲後人留下了兩篇著名的絕交書。他痛罵呂巽,無非是想以絕交來表白自身的好惡,論證朋友的真義。他與山濤絕交,也是出於朋友對自己的誤會,藉機重申自己的立場,表明不與世沉浮的決絕。他不能像阮籍、劉伶那樣成天喝酒裝瘋,更不能像山濤、向秀那樣妥協入仕。

面對卑劣,他忍不住斥責,面對無恥,他壓不住怒火。這就是嵇康。

無奈的是,“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在充盈着虛妄和荒誕的世界裏,美好的事物,往往只能作爲一種審美的存在。最終,嵇康因鍾會的構陷,受呂安案的牽連,以莫須有的罪名刑于洛陽東市。是嵇康的桀驁不馴,爲他走向亂世的刑場發放了通行證;是嵇康的人格堅守,讓他過早叩開了死亡之門。

嵇康被處死刑的消息,驚動了一個時代。

在洛陽東市的刑場上,夏日的夕陽寂靜地照耀着這個喧囂的.所在,風兒輕輕,鳥兒不鳴,蟬鳴嘶啞。往常的這個時候,或許正是嵇康打鐵打累了在溪水中洗澡的當口,也或許是他正在竹林中與知己們縱論暢飲最酣之際,又或許,正是很多人們聚集在一起聆聽他揮彈《廣陵散》的中途。而這一天的太陽落山之後,一切美妙的場景都不復再現。痛惜之情縈繞在很多人的心頭,所以纔有三千名太學生山呼請願,要求赦免嵇康,擔任他們的太學導師。

然而,這依舊是一種理想,連稻草也不如的理想。專制者決意拿起的屠刀,從來不會因爲卑微的民意而放下。權勢舉起的高壓之棒,也從來沒有離開過異己的文化脊樑。

望着黑壓壓一大片的人羣和屠刀閃耀出來的光輝,情知生命即將消亡的嵇康,神色自若,悠悠地轉過頭,看了看即將落山的太陽,輕輕揮動五指,撥動了留存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一記絕響——《廣陵散》。這一記絕響舒緩而峻急,平靜而鏗鏘,切近而悠遠,彷彿自天際響起,從靈魂深處而來,包含着優雅的精神氣韻,散發着神祕的咆哮氣息,隱含着斬絕不盡的意志之堅。以致於當我即將結束這篇文字的時候,這些穿越時空的絕響的音符,仍然在一片寂靜中令我感受到一種震動心靈的躍動。

這種躍動是什麼呢?是一種美、一種真,還是一種痛?

在萬籟俱靜的夜的盡頭,我忽然想起了嵇康就刑時的那個快要落下去的太陽,它曾經給過嵇康在這個人間最後的一絲溫暖和光芒,曾經照見出很多痛心的人們爲嵇康流下的淚光。餘秋雨就曾經悲痛地說,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還有太陽……

但是,我想,無論怎樣黑暗,太陽是必須要有的,昨天要有,今天要有,明天依然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