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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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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咒語散文

三蛋媽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說出咒語的人,她並不知道自己將爲一句話而後悔莫及。

那是個秋天的下午,大人們都在地裏收秋,成捆成捆的莊稼們渡過溫河,成捆成捆被攤開在場院裏,偌大的場院充溢着莊稼和它們迷亂的氣味,世界突然微縮成一個場院大小的空間,人們親手撫摸着玉米、穀子、黑豆、蓖麻……沉醉於對糧食的崇敬和喜悅當中。村裏的大人毫不遲疑地奔向這散發出豐收和喜悅的場所——溫河彼岸的田地,或者溫河此岸的場院——扇車嘩嘩地被來妮大爺用力搖着,黑臉上的汗水像溪水般蜿蜒流淌。站在扇車上面的禾苗爹,剛把一筐穀穗倒進扇鬥,正扯起衣襟用力搽拭臉上不斷沁出的汗珠。三蛋媽顛着簸箕,金黃色的穀粒從穀殼裏篩出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另一架扇車前同樣熱火朝天。再遠點,又一架扇車吐出了金色的穀粒。老婆們圍成一個圈,坐在離扇車不遠的地方,將秸杆上的玉米摘下來,拋到她們中間的空地上。金色的玉米穗,在空中划着各種各樣帶着閃光的弧線,一些熟透了的顆粒會濺起來,宛如珍珠。小孩子們像過節般興奮,在喧軟的秸杆中間跳躍,嘻笑,胡鬧。

此時,三蛋從炕蓆底下找出一根紅褲帶,將剛剛會爬的五蛋攔腰拴在了裝滿蕎麥皮的枕頭上,然後關上街門,飛也似地向熱火朝天的場院裏跑去。

黃昏時分,三蛋媽摘下頭巾,拍拍沾在身上的穀殼和細碎的谷秸,邊走邊用頭巾抹掉脖子上被汗粘住的穀粒們的殘屑。她老遠就聽到了五蛋的哭聲,顛着兩個大奶跑着推開街門,衝進窯洞的時候,一眼看到早已摔到地上的五蛋。她扔掉手裏的東西,半跪在地上,將五蛋抱起來。五蛋額上的包已經烏青了,地上堅硬的灰渣在他臉上劃出細小斑駁的痕跡。她三蛋三蛋地喊着,除了五蛋的哭聲,周圍再沒有旁的動靜。她又將五蛋平放在地下,跨到水缸前,舀了一碗水,倒在剛纔五蛋磕碰的地方,把五蛋抱起來,臉對着那汪水,五蛋五蛋地叫着,然後用手在水裏劃了幾下,直到污水擦滿五蛋烏青腫脹的額頭,這才站起來,坐到炕沿邊,掀起衣襟,用奶頭堵住了五蛋撕心裂肺的嚎啕。

三蛋那天只要跑出街門,就會忘記一切——他的小弟弟,他媽臨走時嚴厲的囑託,甚至,他忘了自己的新鞋。他跟我們在谷堆裏跳躍,打鬧,忘乎所以。他不小心將整個身體砸在了吉祥身上,吉祥衝他的胸口就是一拳,他咧咧嘴,沒吱聲。後來,三蛋的一隻鞋便不見了。我們滿頭大汗地到處搜尋,吉祥變成了個草人,秸杆被翻得亂七八糟,也沒看見三蛋的那隻鞋。後來又去飼養處的谷桔裏翻尋,月大爺拿叉子將谷秸翻了一遍,三蛋的鞋,像被鬼穿走一樣,神祕消失。我們面面相覷。一個人的衣物,特別是鞋,在村裏是有講究的。比如,一個人的鞋不能有很多,家裏的鞋多,人會生病。父母亡故,做兒女的得將鞋邦踩到腳下,只有這樣趿垃着鞋,才能表示出對逝者的尊重和不捨。倘若小孩的魂不小心丟在外面了,招魂最好的物件是他的鞋,只有它認識你曾經走過的路,能按原路返回。如果肚子疼,最好的法子是將鞋底在火上烤熱,然後放在肚子上,很快就會痊癒。所以,三蛋的鞋丟了,在他來說,是件大事,他不止沒鞋穿了,還面臨隱密的兇險。

天大黑,他纔回家。炕上五蛋還在哭,不知是疼還是哭得上了癮。他媽一見他那張被汗水浸溼的花臉和滿身谷屑,一隻鞋也沒有了,拿起擀麪杖朝他身上打來。三蛋身形瘦小,靈巧,見他媽火冒三丈,便東躲西藏,櫃子後面,甕子旁邊,炕沿底下,反正隨便什麼物件都要擋住她媽的擀麪杖。這下,他媽更火了,嘴裏不乾不淨地罵着,手上亂七八糟地敲打,她像要將所有難聽話都對着三蛋罵上一遍方纔解氣,什麼討吃的、要飯的、尿捏的諸如此類,但她最後一句斬釘截鐵的罵聲停在了“禿瘡腦袋”上。什麼東西將時間、空間、心態和話語突然定格,一道決堤的洪流,從陰暗的角落快速經過她而抵達目標之地。她感覺到什麼東西,正緩慢地從她的體內向外擴散,使她輕飄飄地在窯洞裏移動起來。她猛然驚醒,但爲時已晚。通過口脣說出的惡語,成爲空氣中的浮粒,沒有人看見它正在緩慢落下,粘附在三蛋的.皮肉上,並在時間中,侵蝕他的血液和骨頭,乃至命運。

來年春天,溫河解凍,小草和樹木萌芽,蟲子從土層裏探出腦袋左右張望,五蛋的額頭和臉蛋恢復了光潔,三蛋卻整天用手撓着頭皮,一大塊一大塊成片的頭屑掉下來,黃水滲出頭皮,又疼又癢,讓他在夜裏無法安穩入睡。此刻。三蛋媽才幡然醒悟。她甚至聯想到同禿瘡腦袋一同發出的咒語的可怕後果。她心急如焚,似乎看到了年老的三蛋以一根木仗支撐着瘦弱的身軀,赤着腳,沿街乞討的情形。大駭。但她不敢將之前自己所咒過的言語告訴任何人,包括下煤窯的三蛋爹。她只能在夜裏,悄悄掩住門,獨自前往黑森森的廟裏,跪在觀音菩薩前,用眼淚和悔恨求得神仙的原諒和寬恕。她將自己的頭磕出了血,禱告,願意用千萬種自己的災來換取三蛋的一生安好。

在接下來的時光中,她活得頗爲小心,越來越消瘦,沉默,少言。某年夏天,她甚至發善心在家裏留宿過一個乞丐。這個乞丐臨走時順手拿走了三蛋爹的短菸袋,據說那個菸袋嘴是古玉做的。但三蛋媽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惡毒的言語在五道廟宣講。她沉默地承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世人將成爲懲罰自己的工具和途徑,微妙地改變由那個被定義的確鑿結局。

三蛋長大後當了兵,復員後就留在城裏,再沒回村裏。據說又開公司又做策劃的,頗能幹,掙了不少錢。但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未娶親。那年聚會,都是近40歲的人了,他點唱了一首《忘不了》,一時把我拉回到當年時光,那些歡笑的日子,恐懼的日子,河邊,草地,神仙和精靈,同時交錯在腦海裏。燈光下,他的眼角閃閃發光。

三蛋頂着一頭黃水的那個春天和夏天裏,大人們叮囑自己的孩子,離他遠點再遠點,那黃瘡長着腿呢,一不留神會從三蛋的頭上走下來,竄到別人身上。沒有人再去理三蛋,他一個人坐在街門口的石頭上曬太陽,刺眼的光線裏,那些黃水似乎要將他淹沒。直到秋天,莊稼們成捆成捆地渡過溫河,成捆成捆攤開在場院裏,偌大的場院被莊稼和它們迷亂的氣味充溢着的時候,三蛋腦袋上的黃水纔開始結痂。夥伴們又開始接納他,無遮的笑容重回他的面龐。

  二

第二個被咒語纏住的人是文進。說出咒語的是他兄弟的老婆。事情的起因是房子。

文進排行老三,上面一兄一姊,都已成家。因他尚未娶親,跟哥嫂父母住在一個院子,各做各的,各吃各的,倒也相安無事。

那年溫池的一個閒人偶爾過河叨歇,文進父母央告道說,親人,有沒合適的姑娘,給咱二小子說合說合。那人從文進爹的菸缸裏裝了滿滿一袋煙,大拇指將菸葉壓得嚴嚴的,文進爹將火打着,遞到他的煙鍋前,他狠狠地吸了兩口,等鼻孔裏的寡煙變成濃霧,才張口道,容我思想思想。

窗戶上的陽婆移到了炕上,要近午了,那人吃完了四袋煙,菸袋在鞋底上嘣嘣地磕完,才慢條斯理地說,倒有一戶,閨女腦子不大嘹亮,但身板大,力氣大,能幹。文進爹一聽,說,那也行,我兒過了年就三十了,好閨女咱也配不上。

有個媒人串通,兩下就說成了。近年關的時候文進把閨女娶進了門。後來才聽說,來說合的那人,是閨女的遠房表舅,聽說文進脾氣好,年紀大,特意來說合的。兩家倒也無隔閡。是姻緣,就割不斷。

文進成家,就單過了。一個院子三戶人,彼此就有了磕碰。東爲上,文進父母住最東頭的窯洞,中間是文進哥,文進兩口子住西窯。文進脾氣好,媳婦也憨,不懂得爭搶。他嫂子看他們好欺負,就動了心思,先是要壘雞窩,靠着西牆就壘了個窩,雞在院子裏跑,雞屎滿院。嫂子掃院,只掃中間一溜,兩邊都不管。文進掃,就要把一個大院都掃了的。但嫂子不領情,說,文進啊,嫂子有胳膊有腿的,我的院不勞你掃啊。文進娶來的媳婦,也不會甜言蜜語,有時跟嫂子面對面地碰見了,也不懂得喊聲嫂子,只憨憨地笑笑,走開了。文進嫂子是個好面子的人,在家裏這樣也沒所謂,但大街上碰到了,面子上就過不去了。村裏人不笑話文進媳婦,專笑話他嫂子,說她沒地位,沒人尿。文進嫂子進門氣不打一處來,見雞踢雞,見狗打狗,摔盆摔碗,嘴裏也不乾不淨。文進媽賢惠,進進出出裝着不礙事。文進媳婦不明理,進進出出根本就不上心。去廚房做飯便停在了嫂子的廚房門口,問,嫂子要做甚好飯了?

那婦人正沒好氣,說做甚飯。文進媳婦便哈哈的笑。那婦人拿起鍋刷,便向文進媳婦扔過來了。鍋刷上有早上刷鍋沾上的米,刷了文進媳婦一臉一身。文進媳婦也不知道對方的心事,愣怔了半天,才說,嫂子,我惹你了?

文進正好從地裏回來,看到這情形,便喊媳婦的名字,桂花,回來做飯了。

桂花嘴裏嘟喃着,我沒惹你啊,我沒惹你啊。卻也轉身到自家廚房裏,拿笤帚掃去身上的米。

嫂子又要餵豬,別人家的豬圈都在街上,她說怕狼叼了,非要在院子裏砌豬窩,院子本也就三眼窯洞,現在南面蓋了三間廚房,她在西南角又壘了雞窩,院子中間還有兩株梨樹,早沒多餘的地方了。但她非要砌,而且是在文進的門口砌豬圈,文進就不樂意了。

文進找嫂子商量,她憋了好久的氣便如潮水上涌,洶涌地裹住了目瞪口呆的文近。好似精怪上身,婦人並不覺得自己的口裏會罵出怎樣不吉的話。她的口,成爲一把刀,鋒利地刺出。而她的身體,卻成爲到刀鞘。刀出鞘的快感,令她無法截止那些話語的擴散。村裏人罵人,是挖心挖肝的罵,把生死都要掛在嘴上,諸如出門碰死、過河淹死、爬山摔死、吃飯噎死、祖墳被挖、生子無心之類的咒語,刀刀鋒利,刀刀見血,刺向文進和他身後看不見的地方。文進媽聽不下去,進屋來說,媳婦,有事說事吧,咱不要說那麼難聽話了。那婦人轉口便唾了文進媽一臉唾沫。文進氣不過,一巴掌打將過去,那婦人愣怔了半天,耳朵裏嗡嗡地迴響着自己說出的兇言,她感覺到自己像跑急了的牲口,有幾分後悔,再加上氣惱,便嚎啕大哭。

文進和他媳婦好性,這麼一鬧騰,明明自家有理,卻又蔫了三分,他哥又來提豬圈的事,他們竟然給應承了。

豬圈大,擋了文進的出路,下雨天雨流進屋裏,兩口子一盆一盆舀出來倒到街上。夏天豬圈臭哄哄的,窯洞裏也臭哄哄的,兩人就在臭哄哄的窯洞裏吃飯睡覺,不吱聲。

每天嫂子餵豬,都要指桑罵槐,文進聽得明白,心裏有氣,面上也裝着無礙。

秋天,文進趕着車,每天要過溫河好幾趟,給隊里拉莊稼。那天是最後一趟了,他在地裏吃了一袋煙天就黑了,他趕着車,拉着小山高的一車玉米秸過河,騾子不知是累了還是被水裏的什麼拌了一下,身子一歪,整輛車便也歪斜地朝着河面倒下了。坐在車架上的文進,正好被車壓到了下面,水也不是很深,可是等人們發現的時候,文進已經死了。

文進一死嫂子便醒了。她的頭開始疼,像要被炸開似的。往日的威風一掃而光。村裏人也都說文進不該死,都是被那惡婦咒死的。之前她所有的惡口像穿了一雙舊鞋,一步步原路返回,一步一步朝她胸口裏踹。咒語變成命運的箴言,在某時某刻,將被咒的人死死釘在了時間斑駁的牆面上,而無法逃脫。文進並不知道由嫂子說出的惡語,會在朗朗乾坤下說軟某神的耳根,使它放棄神的明智而並協助這個女人將咒語變爲事實真相。在鄉下,也有人會把那些詛咒的言語當耳旁風,不去理會,並使咒語自動解除。人們把這種人叫做魂伏高的人。這樣的人神鬼也會懼他三分。但文進和他嫂子都不是。嫂子後來早早癱在炕上。文進的死成爲她半生的陰涼地,她懼冷,害怕陰影和鞭炮聲。她用忍飢挨餓的後半生時間去彌補那個咒語所犯下的錯,並無法心安。

  三

不幸的秀子緊接着又跌到咒語的陷阱。她是雙壽的老婆,外號“黑裏俏”。當年是我們村長得最好看的媳婦。雙壽是她媽的獨子,性格溫軟,說話語弱,一着急,就結結巴巴,小名“不稀罕”。雙壽娶了秀子,把她當神仙供着,不讓她做飯,不用她洗衣,連尿盆都不讓她倒。對她好得不能再好。聽人說,有次他不知怎得惹秀子生氣了,就跪在她面前自己抽自己嘴巴。直到嘴巴流血了,秀子才讓她住手。

但人前頭,兩個人是很好的。

院子裏住着六戶人家,他家住在最西頭,西頭沒院牆,自然也就沒街門。我去禾苗家時候,喜歡穿過那個有些擁擠的院子,繞過茂盛的洋繡球和月季花,破甕子的柳葉桃,桃樹下看見他家開着的門。秀子在炕上繡花,雙壽坐在小凳上吃煙,看見我,會招手讓進去。我喊她嬸子。她的眼睛黑的像一口井,看着你,是要讓你陷進去出不來的。我常被她看得慌張無措。她身上香香的,手綿綿的,握着我,好象一團棉花般溫暖。她說,快把糖蛋子拿來。雙壽便從豎櫃裏拿出一個盒子。秀子說,還不打開,給小閨女抓幾個?她便打開,給我抓了兩個。我不接,秀子說,吃吧,可甜了。還剝開一個,硬往我口裏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