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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殘月對新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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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註定,她與土地和土地上發生的悲情難解難分。

隔天殘月對新日散文

她說過,她的母親將她直接生在土地上的。當時,她的母親正在陽光下揮動連枷打蕎麥,突然感到有一樣東西要從她身體裏出來了,感覺是一個熟透了的肉丸子,熱乎乎的直往外奔突、滑落。那個東西很飽滿的,讓她的小腹鼓脹到了極點。她的母親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本想準備一下但已來不及,只好解開褲帶就地蹲下。然後,她就出生了,血淋淋地降落到地上,放聲尖叫。

土布舊衣當做襁褓將她嚴嚴實實地裹住,小棉襖包裹在襁褓上,然後被她母親放到竹蓆上,竹蓆鋪在乾燥的穀草上,穀草鋪在平整的土炕上。她的母親褲襠裏還是血淋淋的,來不及換就先去燒炕。傍晚時分,她的父親從山林裏回來了,她已在溫暖的土炕上香甜地睡着了。

她漸漸長大了,開始跟隨母親在土地上勞作。她沒有淋漓痛快地洗過澡,只在夏天裏燒一鍋熱水,再把熱水盛在木盆裏,關好門窗,膽戰心驚地擦拭周身。若干年後,她母親去世了,族人幫她和父親埋葬了母親。母親的墳塋所在地曾是母親和她長年勞作的一塊土地。她母親新墳的後面還有許多座老墳,全都低矮,長滿黃蒿,因其都有極爲簡易的石板墓門,那些墳墓纔不至於完全、永遠地湮沒於滿山遍野的荊棘和黃蒿之中。

幾年以後,她的父親也在那塊土地上入土爲安了。多年以後墳堆還在,同樣長滿了蔥蘢的黃蒿,但她認爲雙親大人早已變成了黃土。

她沒有離開過那片山林廣野,只聽說過許許多多有關外面的種種奇聞怪事。但她走不出去,她只能獨自想象“外面”的樣子。

族人決定幫她成一個家,並且很快給她帶來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流落此地的外鄉人,“外”有多遠,沒人給她說,似乎也無人知道得更加清楚。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那人好像跟她說過他仙鄉何處的,但她沒有記住,主要是她不想對人家窮根究底,她只覺得那男人一定是靠得住的。如她所料,那個男人真的老老實實地跟她過了大半輩子,從沒有發生過節外生枝的事情。

不幸的是她的男人先走了,是被柴捆子帶走的。他去砍柴,砍了很多,無法一次搬走,就把柴火捆紮在一起放捆子。屋檐那麼高的柴捆子開始滾動了,但他忘記了鬆開系在腰間的牛皮繩,就和柴捆子一同滾下山去,族人找到的時候,他被柴捆子壓在一道黃土溝裏,血肉模糊。她的男人也被埋葬在那片黃土地裏。

她又在黃土地上繼續勞作了,跟從前不同的是自此以後在那塊地裏繼續勞作的人僅她一個。多年以後,她老了。兒子把她接到地處河壩地帶的新家裏。她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無力勞作有些奇怪,但也無法改變。她也感到自己越來越像一片樹葉,趕上秋天,發黃了,又趕上冬天,開始乾枯。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飄落,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黃土的顏色和氣息,但她尚不知道最終是否飄回到山林裏的那一塊黃土地,因爲她現今居住和生活的地方已經離那個地方很遠了,憑她的體力已經無法走回去,也許她也相信自己的靈魂同樣難以跨越那段漫長而阻障重重的距離。因而,尚未入土,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首先開始變得瓢忽無定難料着落之地。她感到一年比一年怕冷,即便在六月天也會感到周身發涼,她竟然想到自己的體溫已經接近黃土地的溫度。她不能繼續蜷縮在牀上,她想有一爿土炕。

她把想法說出來了。

兒子未置可否,但從村子後面的黃土評上背來了上好的黃土,可以和成膠泥的那種黃土。土炕很快砌好了,晾乾了,兒媳再用柴草烘燒,炕面上有了燙手的感覺,她就躺上去了,相當舒服,那種感覺讓她想起了幾十年前的日子。

從此以後,土炕炕洞裏從未中斷過煙火,那些事情都是兒媳做的。年深日久,炕洞口沉積了一層厚厚的煙焦油,細膩、光亮。終年不息的炕洞青煙,就像祖宗牌位前不息的香火煙霧。

她有兩大痛楚難以治癒,一是自己百年以後肯定不能回到山裏那塊黃土地了,那就等於不能靈歸故里,就等於不能和雙親祖宗的靈魂安息於一處,她感到很難過;二是她最疼愛的`孫子,他一直在外面唸書,回家的時候很少,後來越來越少。漸漸地,她差不多要把孫子的樣子忘記了,孫子說話和發笑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她很想他,但也知道那個希望十分渺茫。她的身體除了依然感到冷,就是想念孫子所致的心痛。

她像一隻冬眠的蛹那樣在土炕上蜷縮了多年,真的,多年,源於那爿土炕一直都是很溫熱的。後來,她躺在土炕上的感覺好像總是在夢中,並且總是神志模糊地呢喃有聲。家裏人對她的胡言亂語有時能聽清,有時根本聽不清,反正有些玄幻、古怪。從她的嘴裏發出的聲音最多的是“媽”,每至此時,站在門口的兒子與正在外面替她煨炕的兒媳都會難過地拭淚。

她的孫子,他的兒子,該回來了,但一直都沒有回來。其中的原因他很清楚,但她毫不知情。兩年前,他要求兒子把掙到的工資省下來一些貼補家用,也要準備將來娶媳婦兒的時候派上大用,而不要在外面揮霍。兒子卻說,自己就掙了那麼一點錢,還能省下來幾個;再說,家裏就那麼一點土地,投入再多也是沒有什麼希望的,不如及早着手弄點小買賣。意見嚴重相悖,父子反目——她的孫子像一隻未被馴服的火焰雀那樣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不過這一點她一點也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孫子在許久許久都沒有回來過。

她就在對孫子的思念、對“媽”的呼喚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去世之後,那爿土炕好長時間裏都是溫熱的。

出走的浪子終於願意回家來了,與久違的家相比,家老舊了,他長出了鬍子。

那天,他走進院子的時候,看見父親像一尊木雕一樣坐在臺階上曬太陽,臉龐呈現出黃土的顏色,並且,那樣的黃土地上曾經收穫過穀子;母親從簡易的廚房裏探出頭來,看見是他,才露出整個身子,笑起來。他的心裏猛然受了震驚:母親的樣子很像割倒、紮好的一捆穀子,並且,正有秋風不息地吹着,堆在地邊的穀草黃黃的,很溫暖,有清香,穀草葉在風中沙沙響着、活躍地飄動着。

父親依然面有慍色,但皮肉下面顯然也有些微的笑意,這個他能看得出來。

那爿土炕已被父親拆了,炕土被運到麥地裏,搗碎,撒開,當做肥土,因而,那塊地裏好久好久都還有煙焦油的濃烈氣味飄散開來。這是父親告訴他的。

看着父親,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跟一個世界久違了,然後徹徹底底地割斷了,遠去的人過不來,他也過不去。更讓他心驚的是,多年不見,父親已接近那個割裂的縫隙。

一切好像風平浪靜了,但不料,父親和母親越來越像祖母在世上做最後逗留時的樣子。他想哭!

其實,父親在多年以前就承認兒子的看法是對的。幾年前,父親真的對土地失去興趣、然後失去信心了,一是因爲年老力衰無力繼續耕耘,二是在土地上的勞作確實換不來幾個錢的,而當下的日子最需要的好像只是錢。再說,同樣放棄,然後出走的人,在村子裏很多的。作爲不再種莊稼的農民,他覺得父親更沒有過錯。

他理解父親了。他也隱隱感到有些東西離他越去越遠了,就連剩下來的少得可憐的那些也將全部失去。這個結果是他早有所料的。他因此曾想盡辦法把它們抓牢、挽留,雖然他同樣清楚他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那些沒有一樣是能夠抓牢、留得住的。

他在等待一個信息的出現:父親也開始感到冷,也需要一爿可以燒熱的土炕。但父親遲遲沒有這方面的表示。越是這樣,他就越感到焦灼不安——父親是不是很需要、但他根本不願意說出來呢?

父親感到渾身腫脹疼痛,檢查結果是風溼性疼痛。他深感詫異,也更感到焦慮。

他的孫子出生了,正在健康成長,那麼可愛,那種愛的感覺讓他自己都暗暗吃驚,讓他激動得常常一個人躲進黑夜悄悄流淚。他漸漸覺得不僅是這個世界,連他自己的生命都不再重要了,孫子成了他人生的全部,爲他開闢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常常覺得他甚至願意捨棄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切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去愛孫子。他開始重新認知自己生命平安和健康的意義,他儘量從越來越繁忙的工作生活中找到足夠豐足的人生快樂。但是,父親渾身疼痛的事情總是進入他的內心,讓他從無比豐盈的幸福感中頓然墮入無限的憂思之中。他覺得自己必須作爲供養、護育孫子這棵幼樹發展壯大的沃土而無私付與、無所不包、無所不擔當。

而另一邊,父親,母親,顯然是兩支風中殘燭,那麼脆弱,並開始忍受病痛。他清晰質感知到他的肩上有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只是,那根扁擔太長了,一端是年邁多病的父母親,一端是亟待進入“養正”的蒙稚孫子,而自己的“雙臂”長度又是那樣的有限,心力又是那樣的單薄。到了知天安命的年紀,他纔開始深刻思考活着的意義和價值。

父親說起過他老木的事,他聽到後心就緊張起來,眼前出現了祖父母的墳塋所在的那個黃土坪,幾年前,他的父親把祖父的靈骨從山上遷下來了,這讓他深感安慰。現在,他又想起那個埋葬祖父母靈骨的黃土坪了,只要天晴,那裏總是光照最爲充足的,光照時間也是最長的,這個他一直記得。

人到中老,憂思何深!

早間散步,天大晴,他就看見了陰曆十月下旬的殘月,同時看到了漸起冬天的初陽。他忽然覺得殘月如父,初陽如孫!

那麼,自己又在哪裏呢?一個挑擔者,朝着人生的山脊奮力前行,用心一些,再用心一些。生活的曠野已經五彩繽紛、熱鬧喧騰,但也只是休閒者眼中、心中只關癢而不關痛的風景,真正的奮力前行者,真正的人生憂患與悲愁孤苦唯他內心盡知,因此,他必然是獨處在繁華世界之外的。他向殘月的方向探問自己的祖先,也向初陽升起的方向展望生命的誕生與成長並給予最真誠的祝福。因而,他不能不做一座巍峨的大山,不能不做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不能不做穩妥堅實的廣野,讓時光之長,風吹拂他的憂樂甘苦,最後變成容納親情、奉獻愛、養育生命的一塊沃土。

殘月應該再次入睡了吧,初陽的光熱噴涌而來。“這樣的冬天,無所謂寒冷了!”他從心裏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