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散文

在商品經濟大潮的波峯浪谷裏走了一遭，我便退了出來，在實實在在的圖書音像製品間和虛擬的網海里休閒小憩。離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每天就有了很多閒時光，因此常常有一些朋友來閒談，期間有對昔日美好時光的回顧，也有對未來的展望，然而更多的是述說人生道路上的艱難和不如意。雖然不能解決多少實際問題，但也可宣泄一下自己的負情緒。

一次，一個因事業受損而灰心喪氣、萎靡不振的朋友，聲淚俱下地述說他當前的難處。我情不自禁地打斷他的話，堅定地說：“何必如此，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此言一出，那位朋友愣了一下，口裏重複着：“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在座的幾位朋友紛紛表示，這句話很新穎，值得回味。這時候，有一個正在選購光盤的老者走過來，說這句話很有哲理，請教出處。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告訴他，我是聽祖母說的。他又問祖母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祖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沒有文化的老太太。他說：“那也應該是一個不簡單的老太太啊！”聽老者的語氣似乎不相信說這個話的人是個沒文化的老太太，然而，事實便是如此，祖母的的確確就是一個幾乎不識字的老太太。

一

小時候，我跟隨祖母在一起生活，常常聽到而且感興趣的一句話就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記得第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是祖母與幾個老太太回憶過去的苦難，最後，祖母感慨地說：“人這一輩子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幾個來與我玩耍的小夥伴，一聽說火焰山，就跑過去，嚷着讓祖母她們給講孫悟空的故事。

一個老太太說：“我們都不會啊！”

一個孩子說：“剛纔聽你們說過火焰山了，那就是孫悟空和牛魔王打仗的地方啊，怎麼說不會呢？”

另外一個老太太，說：“我們過的火焰山，不比孫悟空、沙和尚他們的好過啊！”

看着她們凝重的神色，孩子們知趣地走開了。

不久，在祖母與一位返回老家多年後回來探親的老太太的談話裏，我真正理解了祖母口中火焰山的含義，再也不會與什麼孫悟空、牛魔王扯在一起了。

那一天，祖母正坐在炕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給我講故事，突然外間屋的房門被推開了，還沒有看見人，就聽到了一個老太太的山東口音響起來：“老姐姐在家嗎？”祖母一愣，連忙下地穿上鞋迎出去，還沒有來得及走到門口，一個老太太拎着大大小小几個包走了進來，見到祖母，扔了手裏的東西，一下子把祖母抱住，哭着說：“我那苦命的老姐姐，你還真活着呢？這些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啊？”祖母也哭了起來。兩個老太太的哭聲此起彼伏，在寂靜寬敞的屋子裏迴盪，我呆呆地望着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老太太停止了哭泣，放開祖母，看着我說：“看看，咱們這個樣子，把孩子嚇壞了吧！”說完從她的包裏拿出了一個石榴遞給我，我愣愣地看着她，沒有接。祖母把石榴接過來遞給我，讓我到院子裏的樹陰涼下去吃，她要和這位當年每日見面的奶奶說說話。

我接過石榴，不情願地走出去，沒有去樹下，而是在窗邊的黃瓜架下面坐了下來，邊吃，邊聽她們說話。

從她們的談話裏我知道了老太太的來龍去脈。她原來是祖母的一個遠房親戚，在山東老家的時候，兩個人就相處得很好，後來因爲生活所迫，兩家結伴出關，來到此地參加北大荒的建設，後來因爲不習慣這裏的生活和思念家鄉，她早早地把女兒們嫁了出去，準備帶着正在學開汽車的兒子回山東。她的兒子不願意放棄做司機的機會，回到童年記憶中的故鄉只有捱餓，就跑來央求祖母勸說他的母親不要回山東。祖母去勸她打消這個念頭，提醒她，當年不是因爲在山東老家生活不下去纔來東北的嗎，怎麼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又要回去呢？她回答說，那時候是因爲孩子多拖累的，現在把女兒們都嫁出去了，沒有拖累了，還得了一些彩禮錢，正好回去安家。勸了半天，她還是執意要走。

她哭着對祖母說：“姐啊，我做夢都想咱老家裏的煎餅，吃一口多香啊！樹上的槐花包了包子，吃着多有味啊！”

她勸說祖母一同回去。那時候，祖父爲了照顧他那個不願意來東北的老母親而拋下祖母和他們那些孩子，回了山東老家，一大家人的擔子落到祖母的肩上。祖母說：“在老家要是能過下去，來這裏做什麼啊？又”她對祖母說：“孩子的爹回關裏照顧他娘去了，你一個人帶這麼一大幫孩子怎麼過啊？”祖母頓了頓說：“熬到孩子大了就好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她家還是回山東了。

時隔多年，她又回來看女兒，看到這裏的變化，很是後悔。她那個不願意走的兒子，失去了做汽車司機的機會，回老家做了一個每天辛苦勞作卻沒有多少回報的農民。

她對祖母說：“姐呀！真應了你那句話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啊！”

一番悔恨交加的感慨後，便談起了祖母這些年的經歷。

二

在山東老家的時候，人多地少，難以餬口，祖父要對他的母親多盡孝心，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就在祖母爲一家人的生計一籌莫展的時候，聽說有人要去關外的北大荒。那裏地廣人稀，有好多沒有開墾的荒地，正缺人手，條件雖然異常艱苦，但肯下力氣，就能吃上飯，不至於餓死。

祖父不願意去北大荒，一則是因爲老母親，二則是不願意離開生活了半生的家鄉。

祖母無奈，只得自己去找政府負責移民的人，要求辦理相關的手續，去北大荒。那位負責人辦事很認真，問祖父怎麼沒有來，同意不同意去。當祖母說祖父不願意去的時候，就勸祖母不要去了，這樣的大事得與丈夫商量好才行。

祖母回去再次苦勸祖父，祖父依然堅決不去。無奈，只得再一次去求情，求那位負責人給辦去北大荒的手續。那位負地責人堅定說：“不行，你家當家的不去，你帶着一羣孩子，去了怎麼辦啊，我不能拆散你們一家人。”祖母忍不住，流着淚說：“我也不願意去啊！我家裏也有老孃，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去這麼遠的地方，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回來，怕是去了就再也見不到老孃的面了，養了我一會，到頭來也不能給她送終啊！沒有辦法啊，在家裏吃不上飯，不能眼睜睜看着孩子們餓死，人家說把孩子送人吧！我捨不得啊，我帶他們來到這個世上，不能給他們好日子，也得把他們養大成人啊！看着孩子們捱餓的可憐樣子，我還沒有辦法，揪心呀！真想死了，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知道了，一了百了，可我死了，孩子們怎麼辦啊？老天爺還能餓死瞎家雀？我就不信世上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爹不去，我領孩子們去，怎麼也得求個活路啊！”

那個負責人，沉默了好久，長嘆一口氣，緩緩地說：“不是我不通情達理，擋着不讓你去，是擔心你一個婦女帶着一幫孩子，去那樣偏遠荒涼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怎麼過啊！”

祖母連忙說：“早些年，有去那裏落腳的，回來說還不錯，好歹能吃上飯，後來有不少去的，寫信來說也是這樣。”

那個負責人又問：“那裏這麼遠，你自己帶這些孩子怎麼去啊？得有人領着才行呢。”

祖母說：“本莊有一家要去的，可以與他們結伴。”

那個負責人說：“這樣吧，也是有熟悉的人同去，就讓他和你一起來，我看看是不是辦了關係的，如果是同意帶着你們，我就給你們辦理，要不我不能放你們自己去，那樣就得等你與孩子他爹商量好了，讓他送你們去。”

最後，祖母請求那要去北大荒的夫妻二人與她同去辦理手續，負責人查證了那家人真的去北大荒的具體地點，並囑咐一定要把祖母這一家人帶到地方，如果出了什麼事，政府要找他們算賬。那夫妻二人，做了保證，纔給祖母辦理了去北大荒的手續。

祖母的哥哥聽說這件事後，急匆匆地來看祖母。那時候他因爲一些事，正處於人生的低谷，自己的事情還難以解決，想照顧祖母，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聽完祖母的打算，他沉默了半天，說只能如此了，等他度過難關，有條件的時候，去把祖母接回來。又囑咐祖母不要對他們的母親說實話，怕老人經受不了。祖母含淚點頭。

祖母的哥哥又找到祖父問他對這件事的打算。聽了祖父不願意去的理由後，對祖父說，孝敬母親是對的，但是這一家人的死活不能不管，必須跟祖母一起去，先把家安下，然後讓他的兒子，去幫助祖母，祖父再回來。祖父只得答應照他說的去做。

三

祖母收拾停當，回孃家去看望她的母親，只是說過一陣，要搬到遠一點的外鄉，在那裏有事做，但是忙，怕是一年半載不能回來，讓母親不要掛念。她的母親對她說：“不要掛念我，你有一大家人，就安心幹活吧。我想你了就去看你和孩子。”祖母只能強忍眼淚，點點頭，再看一眼她的母親，走出了家門。正如心中預料的那樣，這一面竟是此生與母親的訣別。

祖父隨着祖母帶着一家人去了北大荒，借住在山東老鄉的家裏，算是暫時安頓下來了。祖母的哥哥，話符前言，第二年春天，讓他的兒子來北大荒幫助祖母。祖母的侄兒幫助祖父蓋了房子，祖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是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祖母的侄兒本來想留下來繼續幫助祖母，無奈家裏也離不開他，只得帶着不捨與擔憂與祖母灑淚分別……

祖父也想一起回山東老家，但那些山東老鄉都認爲，祖父的母親身邊有孫女照顧就可以了，現在這麼一大家子人，孩子還都小，他走了，一家人難以生存。大家合力勸阻，祖父只得暫時打消了回去的念頭。

過了兩年，祖父的母親身邊的大孫女出嫁了，只剩下二孫女。祖父這一回堅決要回老家了。大家勸祖母也一起回去，不然，這日子怎麼過啊？

祖母堅定地說：“要是在家裏有法子，也不能走這一步。他走就走吧，誰也留不住。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也不能讓活人餓死。我參加勞動，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也能幫我，掙了乾的吃乾的，掙了稀的吃稀的，怎麼樣一家人也能有個活路啊！天老爺要是睜眼就讓我活到把孩子拉扯大，他們自己能打食，我也能合上眼了。要是天老爺不睜眼，也沒有辦法。我要是活不到那個時候死了，天老爺也會收了他們，讓他們少在人世間遭罪！”

祖父急匆匆地登上火車義無反顧地走了，祖母邁着一雙小腳，加入了田間勞動的隊伍。北大荒地廣人稀，農活要搶時間，勞動量和勞動強度就比其它地方大得多，雖然婦女的活計相對輕一些，但走在兩千來米的壟間窄窄的溝裏，兩隻腳只能交替在一條直線上，不能有半分並行，也是很累人的。偏偏祖母是纏足，身高腳小，這樣的走，對她實在是一種煎熬。不用說幹活，單單是走就讓她比別人多付出更多努力。除草的時候，祖母遠遠地落在大家的後面，常常是別人到地頭休息完了，她纔到，接下來又開始了下一輪的勞動。一些好心的人，常常在這樣的時候來幫助祖母，祖母感激地對她們說：“幹了半天活了，都挺累的，歇歇吧，我少歇會就趕上了，不會誤事的。”實際上，祖母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爲了不讓別人幫她幹活，祖母更加努力的追趕大家，常常跌倒在地上，連忙爬起來繼續幹，這樣的情景常常惹得一些心軟的人眼淚漣漣……

晚上回家後，祖母的腳和小腿都浮腫了，就泡在熱水中用手揉，有時候，腳扭傷了，就狠狠心讓姑姑去買點白酒回來，沾着揉搓。第二天，咬咬牙堅持去幹活。

收玉米的時候，落雪了，常常要在雪中割倒的玉米秸稈堆裏剝玉米穗。這個時候，對祖母來說是更加受罪的，別人可以蹲在雪裏剝，因爲那雙纏足的緣故，只能跪或者坐在雪裏剝，但此時也是祖母最高興的時候，走路的劣勢沒有了，就比別人幹得多了、快了，幹完自己的活後，終於可以幫助別人了！

艱苦的勞動和艱辛的生活，對祖母來說已經算不了什麼了，但是意外災難的降臨，卻險些毀了這個家庭。

祖父回山東的時候，把全家人幾個月的口糧都換成了糧票帶走了。那時候實行供給制，糧食是每個月每人定量發放的，原打算，祖父走後，他的那一份口糧按月領，慢慢就會補上糧票的`虧空。恰恰在這個時候，三年自然災害到來了。糧食的供應開始緊張了，發放口糧的管理員扣下了祖父的口糧，暗中佔爲己有。祖母找他討要，他說留着祖父回來上班時候再給，不然都吃了，回來吃不飽。

那時候，正常發放的糧食都吃不飽，何況將要面臨幾個月不給糧食呢？這無異於晴天霹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久久無語。突然，姑姑哭着對祖母說：“娘啊，有糧食的還不夠吃，我們沒有糧食了，怎麼活啊，不得都餓死啊！”

祖母頓了頓，堅定地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明天去那些老鄉家借點糧，好的人家自己還不夠吃呢，喂牲口的就行。以後都去地裏，撿些菜啊、豆莢皮什麼的回來，不管好孬，只要能吃就行，熬到給口糧就餓不死能活命了！”

祖母借到了喂牲口的糧食也借到了好糧食。聽了祖母的述說大家感動了，有一個人開口道：“我們大家少吃一口，也不能讓你們餓死！”

雖然借到了糧食，但是微不足道的，主要還是靠在田裏撿來的菜葉，野地裏採的野菜、草籽，農作物的秸稈度過難關。最困難的時候，小叔叔吃了煮熟的剝去外皮的玉米秸稈的芯，肚子漲得鼓鼓的，不能消化。祖母拿出留在最關鍵時候救命的一把米煮成粥，給小叔叔喝下去，排出了不消化的東西，纔好了。

終於熬到了發口糧的日子！祖母長長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祖母就開始準備還糧食了。每日用瓜菜替代部分糧食，儘量節省一些糧食攢起來，去還人家。借的多是喂牲口的不好糧食，而還的一律換成人吃的好糧食，有的人過意不去說：“我借給你的是喂牲口的，你還的是人吃的，就少給點吧！”

祖母說：“那是救命的糧啊，我要是有，還十倍都不多，我和孩子們一輩子也感激不盡呢！”

過了好長時間這樣的日子，纔算還清那些欠的糧食。一個火焰山終於闖過去了。

四、

祖母常常對子輩和孫輩的人說：“別人有困難的時候，能幫的一定要幫一把；別人幫助了咱們，一定要還人情。”這句話實際上就成了家訓，她的子孫都是這樣做的，而且受益匪淺。

“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這句話不但是祖母常常說的，也是祖母身體力行親身實踐的寫照。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生活在祖母身邊，除了享受到勝於常人的關愛外，更是得到影響和激勵我人生的“箴言”——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記住的不僅僅是這一句話，它的靈魂已經深深地留存在我的骨子裏。它讓我在沉重的打擊下挺起身，在困難面前昂起頭，對擦肩而過的死亡輕輕微笑，讓我在人生的路上堅定執着的前進，告別昨日的煩惱，迎接明天的挑戰。

——時逢祖母誕辰一百週年，欲追憶其一生，然思緒萬千，無從說起。謹以此文緬懷祖母，聊表寸草之心，告慰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