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煙火裏的世界散文隨筆

煙火裏的世界散文隨筆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9.66K 次

長到好大歲數,不論閒着和忙碌,走路或停步,擡頭與低頭,都不自覺地喜歡看連隊、聞連隊、說連隊上空的炊煙。這是我每一天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停下休息時必做的功課,認真刻苦、甚至癡迷的程度,比班主任頭天佈置的作文都要完成的精彩。

煙火裏的世界散文隨筆

連隊的煙,升起與落下,上冒與開散,列隊與解散,都成了連隊龐大機體上生動的一副器官。這是有家和家在的感覺,是享受與消遣的奢侈品。清晨冒的煙,集中、透明、活力,潔白而且筆直,像一座柔軟整齊的小型森林;它們休息了一個晚上,攢足了勁,精力充沛,洋溢着一副健壯得意的樣子,它充滿着人間最溫暖的景象。中午的煙會同時冒出,時間短,火力足,齊刷刷,顯得有些急躁和匆忙,還有些不安,像奔跑中的人一邊跑路一邊說話做事弄下的事情,高低錯落極不完整,卻又顯得壯觀。晚上的煙則一反常態,慢吞吞、懶洋洋,閒達達的,不急不忙,顯得悠閒安定的多,像才吃好一肚子飽飯的乞丐。

小四是我最好的朋友,什麼都好,就是能吃,一頓能吃下五個四兩重的饅頭,這讓他爸爸非常頭疼他。他最喜歡看到晚上的煙,而且是看他家屋頂上的煙。一看到,他就眼睛發綠、肚子開餓,像有十八隻小手不停地撓他的胃。他的飯量極大,老是吃卻又不長個子,他媽給他吃過幾次打蛔蟲的藥,好像沒打下過幾條,打完以後還是餓。

那時,連隊沒有多少煤炭可以大量供應,有限的幾車定量煤,數量也極少。即使如此,本來就不多的一車煤,再被司機們狠勁地偷鏟一些,剩餘的只能按幹部的職務來分配,頂多只能供應到連部幾個領導家,所以,普通的'農工人家根本分不到。連隊裏一些自以爲有份量的能人,每到這時都要站出來罵街,罵的極難聽,卻生動形象,一字一頓像演大戲似的。他罵他的,只要不涉及某個人,就無人理會,任他罵去。累了、渴了,餓了,嗓子啞了,罵不動了,他就不罵了。所以,不做燒煤指望的多數人就從不煩惱。

所以,多數人家燒飯取暖的燃料,幾乎都來植物。

好在連隊裏每年生產下來,能提供給人家燒取的東西頗多。收完莊稼的地上,有苞米秸、玉米芯、葵花杆、葵花盤,麥草稻草和各類蔬菜留下的秧子;野生的植物就更多了,有梭梭柴、蓬蓬柴、原子油、疙瘩根、沙棗樹、楊柳枝、幹蘆葦、幹蒲草等等。每一家門前不論大小,都會有一堆燒火的東西,條件好的有樹根劈成的柴禾,條件不太好的就是堆大得嚇人卻燒不多久的秸杆作物,有能力的堆着沙漠裏的梭梭柴,最沒能力的人家會另闢新徑,把附近哈薩克人放牧走後留下的幹牛羊糞便收拾起來,切成大小不等的塊,堆成一個低矮的土包。這種幹糞塊其實最好,燒起來從不滅火,火力更好、耐力長久。

家家戶戶煙囪冒出的煙,聞起來的味道各不相同。煤炭燒着的煙黑油油的,濃得像秦始皇額頭上的眉毛,而且發出一股子特辣挺硬而且不容分辯嗆人的硫磺味。一般情況下,成片冒起來的多是燒着的作物煙,麥杆的煙裏有一股沖鼻的烙餅味,像誰家炕糊了飯;蘆葦的煙裏有一種棕子清香味,樹枝燒出的煙要比燒秸杆的煙清淡一些,梭梭草燒出的煙開始是濃黑色然後就變得淡白起來,原子油的燒出來根本沒有多少煙。最害人的燒辣椒杆之類的東西,“轟”地一聲跑出來,刺鼻的味道接着就衝了出來,像一羣沒有管的野馬。看到時你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小心惹上了會嗆得流淚、咳嗽、打噴嚏,有些老病號躲閃不及,不幸遇到了這樣的煙,從頭咳到尾,幾天下來準把肺子咳出來。至於煤炭煙混跡大片的煙跡中,極像窮人堆裏冒出來的小富人,羣衆裏與衆不同的小幹部,遠遠地一眼就能看出來。

每一種煙裏,冒出來的是不同的生活。跑校上學的孩子,吃的飯都不一樣。用燒煤和劈柴的人家,這些孩子帶來的午飯都很好,有炒出來的肉菜和卷着調料的花捲燒餅,他們吃飯時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很少和別的孩子混在一起。燒不好柴禾的孩子多是一個冷饅頭、一塊鹹菜,最喜歡很多人混在一起吃,吃起來就像過節一樣轟轟烈烈,你咬一口我的,我啃一口你的,交換着吃,搶着別人的吃,透着一種團結互助的熱鬧勁。我帶的最多的是一個饅頭和幾個洋芋,混在教室鐵皮爐子蓋子上的食物裏烤着。烤熟的味道冒出來後,誰都會急着爭着,伸出兩根筋骨暴突的手指,用力地掐下一塊,做出拼命的怪臉然後填進嘴裏,然後又在嘖嘖聲裏充滿着欣賞和享受生活的舒服。

我家鄰居有個小姑娘叫三三,上有二個哥,下有二個弟,中間就夾她一個女孩子,寶貝得糖疙瘩似地,每天上學都會帶好吃的來。所以,跟着跑校時,我們都喜歡帶她。她爸是領導,家裏有煤燒,爐子的火力足,蒸出的饅頭、炒出的菜都好吃,我們都會搶着吃她的。好在她不像幹部家的孩子,性格溫和從不生氣,反而喜歡吃我們帶來的雜糧,邊吃着邊看着我們狼樣狗樣豬樣地搶食,常常會滿臉紅光一片歡笑。

小四不知什麼時候總喜歡和三三呆在一起,開始時純粹是因爲吃,然後就複雜了,接着到了不僅僅是吃的程度了。私下裏,小四不止一次警告我們他要娶三三當老婆,誰也不準和他爭三三。現實的生活很有意思,就是我們不爭、讓着他,甚至私下幫着他,長大以後的小四還是沒娶上三三。三三高中一畢業,父母就把她嫁給一個當兵的男人進了城市,聽說住上樓房、生了孩子、有了工作,日子過得很滋潤。慢慢地,小四也從悲傷中一點點緩過來,認命死心了,事情的這種結局讓我們都惋惜。小四很爭氣,鬱悶一個時期後,就開始拼命地做生意掙上了錢,娶回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外形長得眉清目秀很像三三。以後,湊到小四家吃飯時,那怕我們再高興、再喝醉了酒,嘴巴也清醒地把着門不去胡說八道,幾個死黨裏沒有人去對小四媳婦說這事,怕她生氣,更怕他傷心。

即使人間發生了再多的事情,連隊上空的很長歲月裏,依然會瀰漫着一種植物焚燒的氣味,一根根冒出的煙霧繪出人間的森林,在飄搖與逸散中像在訴說、在傾聽,又像一隻上天的巨大眼睛,在悲憫無限的情愛中俯瞰人間。

到外地上學以後,連隊裏改革開放生活好了,家家戶戶都燒上了煤,燒煤冒出的煙霧,一下子變得肆無忌憚,從此成了統治連隊上空的皇帝。再後來,連隊因爲沙漠推移開始搬家,原來的連隊空了,天空也空了,記憶也變得空了起來。那些不再被人砍燒的柴禾,也像蒼老的時間那樣無人管束地瘋長起來,像報復人類似的,居然把原來的連隊全部淹沒了,包括我們上學走過的那一條泥土小路。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九日於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