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燃激情散文

正月，鄉人買雄羊，各赴場，相角決勝負，至羣毆，不能集，圍觀者千數。

——《北史》

【一】

天還沒亮，二叔就牽着他的大綿羊“獅子”出了村。鬥羊大賽已經進行三天了，今天要進行鬥羊決賽，他要帶“獅子”去河邊，那裏有鮮美的嫩草，有清潔透明的河水。

古道黃河的大堤上，栽滿了梨樹，一樹樹梨花，把大地裝扮成銀色的世界。大堤內的河水邊，桃花開得正豔，在霞光中，天空、河水都染上桃花的色彩。二叔把“獅子”放開，任它自由吃草。在河邊，他用小鏟挖了一個坑，讓河水慢慢過濾到坑裏來。看着“獅子”自由自在地吃草，他帶着微笑，欣賞着“獅子”，大概是有露水或是螞蟻爬到鼻子上了，“獅子”連續打着響鼻，搖着腦袋，兩個彎彎的犄角，顯得有些笨重。二叔掏出一個小酒壺，幾隻松花蛋，慢慢地細品。

二叔喜歡喝幾口小酒，二嬸特地從孃家要來這隻陳年小酒壺，每天晚上都灌滿放到二叔衣袋裏，酒溫和體溫正好相當，不熱不涼。自從二嬸走後，這隻小酒壺再也沒有離開過他。每當小酒壺沾着嘴脣的時候，他就覺着二嬸還在身旁。總是輕輕地，慢慢地把小酒壺放到嘴邊，細細的呷一口，然後閉上眼睛，不知是痛苦的回憶還是幸福的回味。

太陽出來了，“獅子”慢慢停下吃草，它使勁地打着響鼻，抖動身上的長毛，四下張望。它好像知道今天將有一場惡戰。在朝陽的映襯下，“獅子”顯得更加雄壯，兩天激戰留下的創傷已不再流血，寬寬的前頰長着長長的毛，圓圓的尾巴來回擺動，一對彎彎的犄角盤在頭上，前腳不時地刨着地。小坑已經過濾了滿滿的清水，二叔把“獅子”轟到坑邊，獅子一邊喝水，不時擡頭打着響鼻。二叔把炒好的黃豆放在手心，“獅子”漫不經心的舔舐着，有時輕輕地用犄角磨蹭着二叔的手臂。吃飽喝足之後，二叔拍拍“獅子”：“今天一定要戴上大紅花啊。”

【二】

賽場上已經人山人海，各鄉鎮的嗩吶班子拼比着絕技，大頭娃娃隊表演着傳統節目，武術表演傳出乒乒啪啪的聲音，一陣陣喝彩聲此起彼伏。最精彩的還是準備參賽的綿羊，這些羊都是過五關斬六將，層層選拔，來參加決賽。從山東、河南、江蘇遠道趕來的鬥羊被主人牢牢地拉住，掙着繩索，躍躍欲試，一隻只精神抖擻，響鼻聲不絕於耳。羊的主人也都滿面紅光，顯得異常激動。二叔牽着他的“獅子”，臉上盪漾着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激情。

高音喇叭裏傳來市長洪亮的聲音：“我宣佈，第九屆鬥羊大會決賽開始。”鞭炮齊鳴，三統槍“呯呯”地響成一片。人羣停止了其它娛樂活動，爭先恐後地圍到鬥羊賽場。

人羣一層一層地包裹着賽場，主持人進入場內，握着話筒，介紹決賽裁判和評委後，開始依次介紹鬥羊入場。最先進場的是上屆冠軍和他的賽羊“白雲”，最後入場的是二叔和賽羊“獅子”，二叔揮着手，一臉紅光，獅子也昂着頭，邁着堅實的步伐入場，場外響起了一陣陣掌聲。

一位穿着梨花瓣樣式短裙的女孩舉着牌子，繞賽場走了一圈。今天的比賽，首先進行前二名爭奪戰，“獅子”對“雲豹”，“白雲”對“閃電”。

羊主人解開賽羊脖子上的羊繩，走出了賽場。四位青年男子，各握着一根細小的鞭子，站在賽羊的屁股後面。裁判看了一下表，吹響了開賽的哨音。握鞭子的青年，輕輕拍打賽羊，將兩隻羊驅到一起。兩隻賽羊，頭碰頭，打鬥了起來，場面極爲精彩。上半場結束的時候，四隻賽羊打鬥得汗流浹背，鮮血淋漓。裁判一吹哨，站在場邊的幾名青年跑進來，撒網罩住了賽羊。獸醫跑進場子，給賽羊包紮傷口。

短暫休息後“下半場”開始了，舉牌子的女孩再次出現在賽場繞場一週。獸醫離場，握鞭子的男子入場，裁判吹響了下半場開始的哨音。賽羊在握鞭子男子的驅使下，再次搏鬥在一起。在觀衆的吶喊助威聲下，一番廝殺，“獅子”和“白雲”勝出。

真正激動人心的決賽開始了，“獅子”對上屆冠軍“白雲”。賽場上一片歡呼，加油聲浪一陣連着一陣。

最後決賽的兩隻羊，允許主人親自帶羊進場，表演羊主人和羊的高度協調統一。兩位主人握手之後，兩隻羊相互摩擦一下犄角，然後各退後十米，等待裁判哨音。

一聲哨響，二叔大手一拍“獅子”屁股：“獅子，上！”“獅子”後腿一蹬衝了上去，只聽“嘭”的一聲，將“白雲”撞倒在地。還沒有等“白雲”站起，“獅子”又急速後退拉好架勢，等待主人命令。“白雲”剛剛站好，二叔大喊：“上！”“獅子”像離弦的箭直撲“白雲”，“白雲”是鬥場老手，順勢一閃，從側面把“獅子”掀翻。裁判舉牌：一比一。“獅子”長得比較肥胖，“白雲”長得高大，兩隻羊發揮各自優勢，鬥智鬥勇。二叔大喊一聲：“獅子。”“獅子”立馬回到比賽位置站好，二叔抓了抓“獅子”耳朵，又抓了抓“獅子”前胸，一拍“獅子”屁股：“上。”“獅子”直衝上去，與“白雲”相遇還差半米，“白雲”還學上一次，正在側身，“獅子”把頭一低，正中“白雲”前胸，又把“白雲”撞倒在地。裁判舉牌：二比一。他拿起哨子，吹響了上半場比賽結束的哨音。從場邊跑來四名青年男子，撒出網，分別將兩隻羊罩住。兩名獸醫跑進了賽場，給兩隻羊做了簡單的治療。

下半場開始了，第一個回合，兩隻羊正面交鋒，拼盡全力，“嘭”的一聲，兩隻羊一起癱坐在地。“好！好！”觀衆大聲地歡呼。這個時候，兩隻羊都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癱軟地趴在地上。“白雲”在主人的拍打下，慢慢地站了起來，然而，“獅子”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二叔看着“獅子”，他雙腿蹲在地上，眼睛注視着“獅子”和“獅子”交流，不停地撫摸着“獅子”，二叔在爭取寶貴的五秒時間讓“獅子”進行調整，裁判看着表，大聲地讀秒：十、九、八、七、六，二叔大喊一聲：“獅子。”“獅子”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白雲”看見“獅子”站起來，快速地埋頭，向“獅子”衝過來，“獅子”望着衝來的“白雲”，身子後退幾步，躲過“白雲”的攻擊，待“白雲”轉身還沒站穩，“獅子”加速衝向“白雲”，將“白雲”撞翻，在地上一連翻了幾個滾。“白雲”軟綿綿地趴在地上，一側的犄角根部流着血。賽場內外鴉雀無聲，只有裁判大聲地讀秒：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十秒過去了，任憑主人怎樣催促，“白雲”還是沒能站起來。裁判吹響了決賽結束的哨音。隨着哨音，人羣歡聲雷動，鞭炮噼噼啪啪炸響，嗩吶吹響勝利曲。

兩位獸醫，提着藥箱跑步進入了賽場，爲兩隻羊處理傷口。

二叔異常激動，將“獅子”攬在懷裏，不停地撫摸着獅子的傷口。好幾年沒見過二叔如此高興，他不讓獸醫處理“獅子”的傷口，拿出他自制的創傷藥慢慢地塗抹着，眼裏好像還有淚水，不知是激動的淚水，還是心痛的淚水，也許是告慰二嬸的淚水，只有他自己知道。

【三】

相傳，蘇魯豫皖交界地區的鬥羊活動淵源於三國時期。一次曹操被袁紹打敗，退兵曹州。一日曹操忽見兩羊相鬥，非常威風，他精神爲之一振，馬上計上心來：何不借觀鬥羊以振軍威！於是便召集部下觀賞鬥羊，果然鼓舞了士氣，軍威大振，曹操趁機反戈一擊，打敗了袁紹。從此，這裏便興起了鬥羊之風。

二叔小時候曾與已故鬥羊名家九斤老漢一塊放羊多年，在選羊、訓羊、鬥羊等方面深受他的影響。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曾放牧過一個羊羣，領頭羊是一隻兩牙的青年白公羊，對那隻白公羊，九斤老漢非常喜愛，誇白公羊是隻少見的優良鬥羊，併爲它取名“雪豹”。後來，“雪豹”果然在與找上門來的鬥羊抵鬥中一舉成名。將鄰村的一隻“花臉”鬥羊的大角撞斷。從此以後，少年二叔熱上了鬥羊，併成了一方鬥羊名手，當然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二嬸當姑娘時是個鬥羊迷，最愛看熱鬧，每年鬥羊大賽，她都看得忘記吃飯，嗓子喊啞，每回都是姥姥把她揪回家。嫁到我們家後，幾位大娘經常拿這事取笑她。

二嬸喜歡二叔，把二叔當做英雄，纏着媒人到我家說媒。當然了，二嬸年輕的.時候也是遠近聞名的俊俏姑娘，像一朵鮮花。記得二嬸進門那天，穿着一身紅衣服，扎着一條粗粗的辮子，辮子上繫着一隻用手帕做的紅蝴蝶。配上二嬸高高的身材，紅彤彤的臉，客人都誇新媳婦漂亮，二叔也笑得合不攏嘴。

二嬸進門後，小兩口恩恩愛愛，承包了五畝果園，養了一大羣羊。養羊、選羊、訓羊成了他倆最大的樂趣。小公羊三個月出角，小小的犄角剛剛冒出，二嬸就把小羊拉出，看犄角正不正，羊頭大不大，脖子短不短，眼睛圓不圓。幾位大娘取笑說：“他嬸子，選駙馬啊。”二嬸總是笑着說：“選駙馬也沒我這嚴，駙馬三篇文章寫好就行，我這得過四關。”

小時候聽二叔二嬸講過選羊的四關：一隻好鬥羊，在兩、三個月一出角時就要選定。一是要選脖子短而頭大兩眼圓的幼羊，這樣的羊鬥性好，兩眼圓的羊有神；二是選肚小、尾圓的幼羊，體型輕便、衝擊力強；三是選“前襠放開鬥，後腿架似狗”的幼羊，胸部擴張而威猛，後退彎曲而攻擊力大；四是選骨質角的幼羊，角耐撞擊、不易折斷。

訓羊是個苦活，秋天剛剛耕過的地，滿地坷垃，爲鍛鍊羊的奔跑速度和耐力，二叔和二嬸就拉着幾隻羊在地裏奔跑，二叔跑累了，二嬸笑眯眯地遞上毛巾，有時還會說上幾句葷話，逗得二叔拉着羊又跑，直到羊趴在地上，人也趴在地上。休息一陣後，二嬸又拉着羊奔跑。二叔在地頭大聲的叫着羊的名字，二嬸也瘋了似地大呼小叫着狂奔。看到二嬸激動的樣子，大娘總會笑罵：“你倆一夜沒浪夠啊，在地裏發瘋。”

二叔和二嬸培養小羊鬥性，總是以手與小羊相搏，或以腳與小羊相搏，有時小羊跳起來相鬥，二嬸會高興地大笑。隨着小羊的長大，漸漸有了力氣，小犄角會把二嬸推很遠。天長日久，二叔二嬸一個手勢，一句呼號，小羊都能聽懂。二嬸說：“羊也通人性，聽話。”大娘總是說：“那是啊，比你兒子都聽話。”

二嬸總是把河邊最嫩的青草割來，一把一把地用手餵羊，羊喝的水她也從河邊挑來，一瓢瓢的餵它們，她喜歡看羊吃草，看羊喝水，喜歡聽羊打響鼻，喜歡看羊晃腦袋。

二嬸最喜歡大公羊“旋風”，第一屆梨花節鬥羊大賽，“旋風”就得了冠軍。那天是二嬸帶着旋風上場，幾場大戰，“旋風”威風凜凜，喝彩聲一陣接着一陣。市長親自給二嬸和“旋風”戴上大紅花。激動得二嬸好幾天都沒睡好覺。

最讓二叔後悔的就是這個“旋風”，毀了他的家。

那天，二叔準備把羊羣放養到果園裏，二嬸說：“果園裏的草有農藥殘留，把旋風留在家吧，我去河邊割青草餵它。”六月的雨說來就來，一聲炸雷，大雨傾盆，“旋風”“咩咩”直叫，二嬸慌忙去解繩索，“旋風“勁大，一下把二嬸摔倒，頭撞在一塊石頭上，鮮血隨着雨水流了一地，二叔回來把二嬸送到醫院，已經奄奄一息。二嬸最後說：“別怪旋風，它不是故意的，等我好了，還要賽羊。”

送走了二嬸，二叔三天沒有說一句話，七天祭日，女兒哭着勸他一塊去她家過幾日。二叔說：“放心回去吧，我沒事。”

晚上，二叔把所有的羊全部宰掉了。並在二嬸遺像前賭咒發誓：“再養羊我就不是人。”聽說除草劑人喝了後沒有藥可解，就去街上買了一瓶。

女兒聽說後立馬趕來，從牀下搜出除草劑，哭喊着：“爸，你要這樣走了，我怎麼辦啊。要不我先喝，我也不活了。”二叔奪過除草劑扔得遠遠地，爺倆痛哭一場，把這些天的悲痛都發泄了出來。一個幸福的家毀了，建一個幸福的家需要一輩子，毀一個家只在一瞬間。二叔頭上添了些白髮，再也沒有看到二叔的笑臉，再也聽不到二嬸爽朗的笑聲，大院子裏再也沒有小羊“咩咩”的叫聲，只留下二叔獨自寂寞和孤獨。每到黃昏，二叔寂寞地坐在院子裏，也不吃晚飯，總是雙手捧着小酒壺，撫摸着小酒壺就想起二嬸，有時不免掉下幾滴淚水。

【四】

隨着旅遊業發展，梨花節越辦越大，五湖四海的人都來看鬥羊。市裏成立鬥羊協會，市長親任名譽會長，爲了把鬥羊習俗發揚光大，市長三顧茅廬，請二叔出任副會長，市長和旅遊局長軟纏硬磨，二叔終於答應了。

剛開始，二叔只願意組織培訓班，傳授養羊，訓羊、鬥羊知識。不論怎樣做工作，就是不養羊。在他的努力下，一連辦了五期鬥羊培訓班，又被附近省、市請去辦了幾期培訓班。

女兒知道二叔心裏喜歡羊，更喜歡鬥羊，只是懷念二嬸，心痛二嬸，跨不過這個坎。

一天，女兒帶着外孫，牽着一隻小羊來向二叔請教，讓老人鑑定一下，這隻小羊做鬥羊行不行。二叔一看，大吃一驚，難得一見的好羊。兩隻眼透亮，頭大脖短，一對剛出頭皮的犄角又黑又粗，前胸開闊，四肢短壯，二叔壓了壓小羊的腰，回彈力很強，輕輕一拍屁股，甚是機靈，是一隻百裏挑一的好苗子。看到二叔喜歡，女兒趁機說：“爸，你給小羊起個名字吧。”二叔不假思索：“這羊長大雄壯威武，叫‘獅子’吧。”二叔帶着外孫和“獅子”玩了半天，特別開心，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午飯過後，女兒要回去了，看到二叔心情特好，女兒說：“爸，明天我還來，孩子和‘獅子’都留這兒，你幫我養一夜行不？”二叔爽快的答應了。

第二天女兒沒來，外孫纏住他去訓羊。二叔只得帶着外孫去村外訓羊。一拉着羊奔跑，二叔忘了所有的煩惱，外孫也大呼小叫地一起奔跑，看看太陽正南了，爺倆回到家做飯吃，外孫又向他請教這請教那，爺倆整整樂呵了一天。天要黑了，二叔對外孫說：“我送你回去吧，明天好上學。”“我放假了，媽媽叫我向你學鬥羊。”

幾天過後，二叔真的和“獅子”有了感情，特喜歡“獅子”。

女兒來了，勸他：“開學你外孫要到城裏上學去了，我也要去陪讀。媽媽最後說，等她好了還要賽羊，爸，你就把獅子留這兒吧。”

“獅子”成了二叔最好的夥伴。院子裏又傳出笑聲和“咩咩”聲。

後來聽說這都是市長和旅遊局長的主意。

【五】

主持人進入了賽場。他拿起話筒，大聲喊着“獅子”和二叔進場。前三名牽着各自的賽羊，面對着觀衆。“獅子”高昂地仰着頭，左右打着響鼻，刨着前蹄，幾天的激戰，創傷藥把它塗成了一個花臉。三隻羊有時扭過頭相互摩擦一下犄角，沒有一點賽場上的敵意，倒像是多年的好友。三位漂亮的禮儀小姐，端着獎牌和獲獎證書進入了賽場。市長親自頒獎，先是同二叔握手，然後將大紅花掛在“獅子”的脖子上，“獅子”更顯精神，左右晃着腦袋。最後將獲獎證書交給了二叔，並大聲宣佈，第一名“獅子”，獎金十萬元。二叔揮動着獲獎證書，臉上綻放着激動的笑容。電視臺記者將話筒對準二叔，請他講點獲獎感言。二叔拿過話筒：“我把這十萬元錢，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大家投來熱烈的掌聲。幾位觀衆拿着百元大鈔，進入場子，一下子，大家都舉着錢，涌上主席臺。

賽場外鞭炮齊鳴，夾雜着煙花飛向高空炸響，嗩吶齊奏，三筒槍不停地鳴放。一些觀看錶演的外國遊客，也被這燃燒的激情點燃，舉着花花綠綠的鈔票涌向主席臺，賽場沸騰了，果園沸騰了，天空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