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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未完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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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空間裏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粗重的喘氣聲和着氧氣鑽出水面的“噗噗”聲,讓人瞬間有了一種窒息感。我的心也在不規律地跳動着……這裏是心內科病房。

此生,未完成散文

“知道嗎?昨天下午還和我聊天,說是要去北京看上大學的女兒,就是加牀的小王,半夜沒了,他才四十七歲。”對面病房護理丈夫的張嫂,跑過來和我小聲地說着,眼裏滿是恐懼。我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脊背,推門走進房間。

他單獨住在一個小單間裏,病房不大,放置了兩張病牀後,行走的空間也就剩下幾步之遙了。他背對着我,佝僂着龐大的身體,微閉雙眼,眼球在不停地顫抖,我知道,他在假寐。多年的糖尿病病史,掩蓋了他心臟的發病症狀,也讓他喪失了手術的機會。頹廢,明顯地掛在他的臉上。

他是我的兄長,外公手心裏的寶,母親最疼愛的兒子,是唯一與我血脈相連的兄弟。

“老大,今天感覺怎麼樣?我給你做了紅燒雞翅,還有你愛吃的燉酸菜,快點起來。”我儘量把語氣變得輕鬆一些。

他起身,動作有點緩慢,鼻子上的導管隨着他重重的呼吸動作在顫抖着。“不吸了,吃飯礙事。”隨手拔下導管,回身把氧氣開關關掉,動作很是熟練。“這年,有點安靜,我都沒聽到幾聲鞭炮聲。”他嘴裏叨咕着,走向洗手間。

自從母親去世,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卻是在醫院裏。

臘月二十七,他望樓興嘆,舉步維艱,氣喘一團,只好住進了醫院。心內科是難得的安靜,能挺着回家吃個團圓飯的都走了,偌大的病區只剩下十幾個病人。

或許是因爲夜裏小王的突然離世影響了他的情緒,今夜,他的話特別多。從兒時的捱打,講到了他年輕時的拼搏;從他十年前的富有講到了他如今的潦倒。“我計劃了很多項目,年後都會有收益。這輩子,我也沒想到我會拖累你,明年,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的眼裏有堅定,但更多的是猶豫。

夜,更深了。房間裏的燈光亮得有點突兀,疲憊掛在他的面頰上,額頭上的皺紋都變得有了深度,腮上的鬍鬚未剃,看上去滄桑而又沉重。

很想找一個輕鬆的話題,讓他不再去揣摩自己的'病情。

“老大,我們選擇生活的方式如此不同,你說說,我們一定有一個孩子不是爸媽親生的?”我眯着眼睛看向他。

“如果有,也是你。你知道的,小時候外公外婆,還有母親有多疼愛我……”他呵呵地笑出了聲。

是啊,我的祖輩和父輩們都是重男輕女的典範。或許,外公看他的眼神有了太多的希望,因此,年少時的他,拼命苦學,只是想幫着外公完成他未完成的夙願。或許,母親看他的眼神太多慈祥,那樣充滿母愛的目光,讓他沉溺,讓他有了些許的自豪與嬌縱,也讓他在享受來自母親的溺愛時,忘了母親的期待。

人生如天氣,可預料,但總是出乎意料。

三十年前,高考落榜,母親希望他復讀,可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早就業。母親望着他匆匆的背影,眼淚一直掛在臉上,未擡手去擦,一直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二十年前,他又給了母親一個背影,悄悄地辭職,下海經商。剛剛退休的母親不再忍耐了,高聲地咆哮,可他只說了一句“我的人生有好多的事情要去完成,不能停留在八平米的辦公室裏。”母親生生地嚥下了內心的怒氣,轉身又去幫助他再創業。商海沉浮,鍛鍊了他的承受力,可是母親卻承受不住了。母親走時,看他的目光依舊是慈祥的,那愛從徹骨的疼痛中滲透出來,帶着滿滿的不甘。

十年前,他抓住機遇,事業蒸蒸日上,以至於我在問小侄子理想時,侄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當富二代。幸福來得突然,他的慾望極度膨脹,十年磨一劍,可是,大廈傾倒卻在一瞬間。資金鍊斷裂,工廠停工,債主盈門,短短的兩年,打垮了一個千萬營業額的企業。

他說,今生他未完成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不能倒下。說這句話時,我看着他強忍着咳喘,臉上掛上了少有的堅毅。

其實,我不確定他還能堅持多久。第一次發病時,專家會診後的談話我一字不落地記得很清晰。“這個病人病情很重,你們家屬要重視。他隨時隨地會倒下,他去的時候會很安詳,只是對於你們來講,很突然。唉,可惜了,這麼年輕。”心內科的主任一邊說一邊皺起了眉頭。

他在想,他未完成的事業,而我卻在想怎麼能留住這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兄長。

他開始淺眠,低低的呼嚕聲與氧氣鑽出水面的聲音參雜在一起,有了一種憂傷的律感。看着他,我開始想念父親。父親因爲他生意的失敗,一夜之間,判若兩人。先是狂躁,與阿姨吵架。後來,變得安靜,只會在窗臺前靜坐,不言不語。四年前,父親被確診爲阿爾茨海默病,就是俗話說的老年癡呆症。

父親老了,沒有了年輕時的睿智與幽默。可是,他惦念着他的兒子。每次,我與阿姨聊起兄長,即使聲音再低,站在窗戶前的父親都會回過身,拉長了聲音問:你們說,小洪怎麼了?我沒聽清,再說給我聽聽……那一刻,我突然發現,父親的目光變得清澈,然後,又黯淡了下去。

他,成了父親的心病,也成了父親人生最後的遺憾。

“小妹,點滴沒有了。”一會兒的功夫,他居然醒了。

落雪了,窗外下起了雪,鵝毛大雪。

“你睡吧。今天,我在這陪你。”看着他吃完睡前的藥,我的話就是他的定心丸。他點點頭,伸手拽緊被子,枕頭擡高,再次吸上氧氣,翻身睡了。這一次,呼嚕聲有點響。

這終究是一個不眠的夜。面對這樣的他,我一直不知道怎樣去告慰他。實情,無法說出口,害怕他脆弱的心臟承受不起。不說,看着他還奔走在奮鬥的路上,我的心隱隱地作痛。

每一天的點滴瓶裏裝的是營養心肌的藥物,可以緩解一些症狀,可是對於這個病弱的心臟有多大的幫助,我不確定,醫生也是一臉的無奈。以分爲單位,硝酸甘油在一點點地注入他的血脈裏,幫助他的心臟更有力地運動。他的衣服口袋裏,裝着速效救心丸,他知道他的心臟出了問題,只是不願意承認病情的嚴重性。

他堅持去公司,堅持每天四個小時的電話工作,大年初二,他居然連續爬了兩遍五樓,說是鍛鍊鍛鍊他的心臟,好準備出院。結果,更嚴重的心衰襲來,他不得不在醫院繼續接受治療。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把事業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我想,他是。

我手裏看的是于娟的那本《此生,未完成》,我故意包上了厚厚的白色書皮,我怕不小心,文字傷了他的心。

“在生死的臨界點上,你會發現,任何加班,給自己太多的壓力,買房買車的需求,這些都是浮雲。如果有時間,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買車的錢給父母買雙鞋子,不要玩命去換什麼大房子,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蝸居也溫暖。”這是于娟的人生感言,讀着是那麼的入心,做起來又是那麼的難……

雪,一直在下。一直下。

暖暖的氣息襲來,像是春天。

“姑姑,快點走。不行的話,還是我揹着你走吧!老爸公司年終慶典馬上就要開始了……”侄子在催促我,我興奮得面頰發燒。

公司位於鬧市的小巷中,動中有靜。門頭不大,裏面卻是寬敞明亮的所在。禮堂裏擠滿了人,他站在話筒前,神采奕奕。“所有的努力終將會有回報。過去的一年,大家都辛苦地跟着我,感謝大家!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迎來公司的穩步發展的一年……”掌聲,一陣陣的掌聲……

“啪嗒”書落在了地上,聲音不大,卻打破了這黎明的寧靜。

他笨重地翻着身,病牀在他身下吱扭扭地響。他睡得很沉,面色安詳,像個聽話的孩子。此時的我,像母親,投向他的目光多了些慈祥。

擡頭望向窗外,視線有點模糊。天空,樓宇,街道,模糊成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