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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車一夜,靜俟天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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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細雨,淅瀝如咽,從谷底深處吹來的山風裹挾着明顯的寒意。白霧上來了,雨水也化不開去,芒冬草帶籽的植株沉甸得已搖曳不動狗尾巴上晶瑩的水珠;紅薯、葛薯們已顧不上自個兒率性躥長,以全身乳汁餵養着泥土下的果實,葳蕤的藤蔓日顯黃瘦;禾晾上鋪排着的金黃色禾糯已悄然落架走入農人的倉儲......

加車一夜,靜俟天明散文

初冬的加車,從外到裏都讓人感到從所未有的索寞和冷寂。

加榜的吊腳木樓,除了少數聚族而居的村寨外,極少有連成整片的,其屬地的加車自然也不例外。這裏的木屋,總是三三兩兩地灑落在層層梯田的某些空隙之處,抑或單家獨戶隱祕地掩藏於樑峁山窪的皺褶裏,卻也因此而顯得更爲隨意、率性和天成。

大山裏的梯田,不是以“丘”、“塊”來計算的。因爲這些梯田總是一片連着一片、一榜接着一榜、一嶺挨着一嶺、一坡銜着一坡的,加車尤不例外。

加車的梯田,一片片、一榜榜、一山山、一嶺嶺、一坡坡,相互勾連,彼此接續,氣勢恢宏磅博,震撼人心。綿延橫亙的大山,哪來這足夠的空間用以擺放這些像腰帶索子、如簸箕斗笠、似虹影天街的龐大梯田家族們?想起此間曾流行的一個頗具黑色幽默的“笑話”,說的是一男子在高坡梯田勞作,女人去給丈夫送飯時,男人隨手將斗篷摘下來擱置在田頭。向晚歸家,夫妻倆清點田丘,左數右數都不對數,祖輩傳下來的“整百丘”,到了我們手裏怎麼就少了二?一怒之下,口吐髒話:“媽啦巴子,不信明早再來數!”走時,老婆將斗篷從地上拾起,原來斗篷下面還蓋着二丘呢!幽默詼諧的故事掩藏着大山子民生活的不盡艱辛和悲苦。

在加車乃至整個加榜,梯田雖然格外地壯觀,但細小、狹窄的`田塊卻也比比皆是,故有“腰帶田”、“索子田”、“簸箕田”、“斗笠田”等形象之說。梯田朝坡頭爬,一直步入雲端,沒入天際;梯田往山下跑,則一直奔至溝底,走入溪谷。無論是草碧谷黃的夏秋之季,還是地黑水白的冬春之日,這裏梯田的大美景緻無不比北方一望無垠的千里平疇更具有立體感和視覺衝擊力!是故,這裏的梯田,已成爲當下攝影家和畫家們構圖取景寫生創作的大美天堂。

然而,事有不巧,此次始到加車,卻遇天雨、風寒、霧大。雨中觀山,霧裏看田,豈止隔着一層紗?一切都成了朦朧之物!實在讓人心情抑鬱,落寞至極。這點掃興不說,就連“加車”之地名,也聽得讓人如兜了一頭霧水,不明就裏。

“加車”一地的讀音,開始我想當然讀作“jiāchē”,“加車,大山通路通車,富庶之舉。”於文字釋義來說,覺得這還有點兒本意可循。可是,後來聽縣裏陪同的先生和小姐們竟將這“加車”熟練地讀作“jiājū(居)”,便覺得怪怪的。於是,自在心裏納悶起來,不知當地人何以要將“車”字讀作“jū”音。“車(chē)”讀作“jū",其實是古音,與象棋裏的“車”字同形同音同義。於是乎便私下妄議,既然“車”讀“jū”音,侗語漢譯(音譯)也當以選用“居(jū)”字爲妥帖,“家居”,“加居”,卜地爲居,是以適家;拓土爲疆,是以廣域。即或,就是讀作“加車(chē)”音,也無不比“加車(jū)”字來得自然和熨貼啊!

任何名稱,表徵的不僅是歷史瞬間名物的外在,也是爲了凝固名物內在的本質。“加車(jū)叫人怎麼好念?”嘿!風雨聲中,這名不說也罷。讀作“jū”也好,讀作“chē”也罷,即使“名”沒了,這凝固的村莊不是照常還存在麼?

其如,在這個遙遠、沉靜的所在,在這個偏僻、安然的加車,凝固的不僅是粗重渾厚、寬廣綿延的山體,還有細瘦狹窄、陡峭瘠薄的田丘......這是雷電逡巡之所,這是風雲出沒之地。難以想象,一種久違而古老的鄉村秩序和倫理道德何以如此完整並千百年得以存續至今?遙遠、偏僻,一處山居何謂佳所?貧瘠、落後,一方祥和何以家爲?荒蠻、阻隔,一種大音何從徹響?

舉凡鄉間,普通百姓的心往往是純樸和善良的。雖然我們在這裏也會越來越多的看到另一種有別於內地鄉村的本真生活:貧瘠守候、堅忍無奈、蹣跚奔跑.....重重阻隔,層層困擾,然而卻沒有看到這個族羣絲毫的痛苦與憤世,也無個體的自卑與怨艾,沒有呼天蹌地的悲哀和絕望。就好比整個村莊與大地渾然無縫地混搭在一起,就連木樓與禾晾、歪歪斜斜的籬笆和低矮的土牆也都是自然從泥土裏生長出來,在吸納雨露陽光的同時也承受風霜雨雪......生活就如此向前繼續着,一切都是這麼本真而自然,自然而本真。以是,這裏自是贏得了風光攝影家以及民俗學人的青睞滯留與無限讚美,卻也同時不乏社會學家和詩人學者跑來刨根究底乃至拷問嘆息......

好在,淅淅瀝瀝、悽悽颼颼的風雨聲,因了一株三角梅花樹的出現而瞬間凝滯了。

當我在一處斜坡的緩衝地帶上停步下來,正欲將額間的雨珠抹去之際,便忽地見得一株花事繁盛的三角梅,如一方軍陣、似一天烈火般從近處吊腳木樓的一角赫然列隊迎出。其冠幅之大,覆蓋寬廣;其莖枝之壯,曲直蒼勁;其花色之豔,濃釅熱烈;其氣勢之邁,奔放狂野······花開高潮,時光瀲灩,一切皆讓人始料不及 ,驚喜不已。這就給纔將冷峻的天空和灰暗的心情洇染上了幾分歡悅與明麗的色彩了。

在我所居的城市,三角梅這種花樹,不僅植株低矮細小,花開的情勢也不太熱烈和張揚,這種小灌木當屬花木家族中花開靜好、謙謙君子一類。或許由於緯度的不同,這種花樹在氣候比較溫和溼潤的加車,卻竟然長成了如此巨蔓藤狀植物,不僅株型高大,攀援纏繞,徑上層樓,而且綿延牽絆、熱烈舒張,似大軍成陣,似半天紅雲,似烈火燃燒......大氣如斯!大象若此!驚爲異物。滿眼繁盛明豔的玫瑰紅、洋紅,不僅溫暖了迷濛陰冷和灰暗的天空,更溫暖了我雨冷冬寒滯留於加車的一片抑鬱心情。

就不得不移動腳步湊近了這不期而遇的尤物。沒有了雨聲,沒有了風聲,時光也似乎靜止流動了。便見得三五隻,抑或是七八隻黑褐色的螞蟻,自在藤蔓間從容地行進着,或偶爾停頓下來稍作耳鬢廝磨。一些被風雨先期摧落的花兒跌坐於藤蔓間竟致成了阻隔螞蟻們行動走的大障礙,而有時卻又反而得以成爲這些細小生命們爬坡過坎、跨越天塹的津樑通衢......我想,這一定是在花樹的某個地方有着一扇可供螞蟻與花兒共同自由出入的門兒,在那門洞庭院裏一定充滿了螞蟻與花朵們自由和美的交談聲吧。

正在如癡如醉地看着、想着,便見得 一個年輕的侗家女子正高肩荷了擔子從容走至跟前。兩隻竹籃裏的物什已經用水清洗得乾乾淨淨,莖兒飽滿豐盈、潔白鮮嫩,十分可人。問之,方知是“韭菜根”,即是我等晚間火鍋佐餐的佳餚。旁邊一男子詭祕相語:“此物最滋陰壯陽。”不知然否?荷擔的女子,面露嬌羞,嗔而笑答:“今晚吃了不就曉得啦?”。這掩藏於真誠和淳樸的赧顏裏蘊含了幾多機巧善美的智慧呢?已分明讓人覺出幾分拙藏不盡的曼妙、溫馨乃至狡黠。同時,這也直教凡胎如我之人不由得被這做美麗的誘惑而生髮出幾多不切實際的豔羨和癡想。

俗人是最是難以拒絕美麗事物的。眼前這侗家女子,高挑的身子,婀娜多姿;輕揚的眉毛,俊俏智性;白皙的皮膚,豐盈光豔;靈動的眼眸,美目傳神;微翹的脣角,多情性感。還有她侗家初婚女子特有的裝束着實讓人癡迷:無領大襟衣,短式百褶裙,侗錦侗布挑花刺繡,龍鳳紋水雲紋花草紋;環簪銀釵吊墜項鍊,項圈耳墜手鐲腰帶,髮髻高綰,玉頸筍出......盪漾着似水的生鮮與滑嫩,出落成如仙的美麗與高貴。

人在旅途,總會碰着一些幸運的時刻,譬如巧遇眼前這侗家女子。那容顏、那氣質,波光粼粼般美豔,如鄉野自由生長的風雲,又似宮廷高貴富麗的華彩,讓人的視覺和想象力不僅因此可以順暢地通達一個民族的社會心理、風俗民情,甚至可以間接地抵達一個族羣的基因密碼、文化背景,乃至一個生命個體血脈源頭的幽深之處。

有了這個傍晚的凝眸,縱不能閱盡天下美女,你再也不會留下什麼不切實際的遺憾和夢想。

入冬的日子,夜晚來得比秋天早了許多,擡頭看看慢慢暗下來的天空,已經彌滿了村莊所固有的煙火之味。兩頭晚歸的母牛帶着孩子,正在爲我們這些外界不速之客的侵擾而突然變得神情緊張起來,明顯地帶着幾分蹴然、焦躁與不安。三角梅旺盛繁茂的花葉一點點地向更深處的夜色悄然挪移,黑褐色的螞蟻也匆匆走向歸途。

六點鐘稍過,天幕便已完全黑斷下來。接着,“朋來客棧”廳堂裏的燈光亮了起來,繼而鬧熱歡騰了起來,流淌出侗家糯米酒醇釅綿厚的芳香以及“韭菜根”馥郁豐沛的異香,飄飛出了婉轉柔美而富有情味的侗家歌聲......

女人們的歌聲,聲線始終懸於高處,宛如某種高山上的植物裂帛般掛於枝巔在風中震顫有聲;而男人們的聲音,則如沉甸甸的堅果盛於女聲的玉盤叩擊出錚淙叮咚的珠落聲。夜幕下的歌聲,全然淹沒了白天黑夜裏一切勞累、困頓乃至痛苦,消解了人生中所有的艱辛、乖蹇乃至磨難。不用說:這就是被譽爲“天籟”的侗歌了!

經受了這天籟侗音的洗禮,加車一夜,我聽懂了大山深處一個鄉村裏的男人於酒後的沉靜、博大與狂野,亦讀懂了酒歌裏一個侗家女子生命的鮮活、從容與美麗。

加車一夜,我睡在“朋來客棧”的二樓。這是一個韋姓小學教師新建的三間二層的樓房,十幾個客房二十來個牀位,一律的地板磚。或許因客房久未住人,黴氣顯得很重,全新的被褥也是潮潮的。沒有門牌號碼,有水有電,卻沒配備桌椅、電視、電腦、空調和洗漱用具之類。這可正是應正了那句老話:“有好馬,沒有好鞍”,未免遺憾。

推開門窗,空氣流通了起來,好在樓下的歌聲已經停歇,隨夜飄向遠山,只剩冬風有聲可尋了。

夜晚的加車黑得像一口深井,人撲咚一聲落下去,黢黑的水面只輕輕晃動幾下,一切復歸沉寂。

最是天地自然自在景。加車一夜。靜俟天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