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依舊散文隨筆

這幾年都在城裏過年，總覺得年味越來越淡了。儘管菜餚越來越豐盛，鞭炮聲如落雨一般的密集響亮，城市也一片繁華，但這些熱鬧，在我眼裏卻如一樹繁花輕落，中心的花蕊已在某個不經意的剎那，悄悄丟失。

今年春節，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在這寧靜的鄉間，我的心突然被一團無比溫柔的東西所觸動，我知道，這也許就是“年”這個詞的魂———它詞義中與我們骨血相連的部分。

那是大年三十的中午，我與母親去老臺門裏接舅舅的乾孃。一個八十九歲高齡的上海阿婆一起吃飯。

阿婆在上海獨居已有多年，這一次突然回鄉下過年，讓許多人頗爲不解，而在我看來，這無非是老人一種落葉歸根，倦鳥還巢的樸素情懷罷了。

年，彷彿一個充滿溫情的誘惑，讓剛動完手術不久的阿婆一路風塵而來。這是我所能理解的年，一個帶着濃重鄉愁的字眼。而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當我們來到阿婆家的門口時，老人卻打發我們先回去，然後，輕輕關上了那扇積有灰塵的舊門。

一個回鄉過年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日子裏，卻謝絕來客，獨居陋室，這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疑惑地望了望母親，母親則意味深長地嘆道：“老阿婆還是在想那個人啊！”

我猛然想起，按照家鄉的風俗，大年三十這一天，家裏要安排祭祀的福禮，告慰祖先和亡故親友，而母親說的“那個人”，難道就是老阿婆去世多年的丈夫？

那麼，此刻的上海阿婆，一定是在她簡陋的小屋裏，進行着極爲虔誠的祭祀吧。我想象着她一手拄着柺杖，一手點亮紅燭的情景。一旁的八仙桌上擺着插了竹筷的年糕、貼了紅紙的鯉魚和一大碗紹興黃酒。老阿婆望一眼那琥珀色的酒，再看一看眼前的這個小屋，屋角冰冷的空牀，還有牆壁上發黃的舊照片……她在這喜慶的團圓的日子裏，囁喏着丈夫的名字，渾濁的老淚悄悄滑過臉龐。

那一天，我和母親一直在門口等，等老阿婆祭祀完了，我們就攙扶着她，走在南方臺門裏的青石小路上。臺門不大，路也不長，可我卻覺得，陪老人走完這段路，需要耗盡一生的記憶與祝福。

這距離是如此綿長，彷彿太過久遠的思念，又彷彿，無比溫情的年的氣息……吃過年夜飯，對岸的二姨母打來電話，她興奮地說：“你們快到岸邊來看，我們要放煙花了!”表姐三歲的女兒一聽說有煙花看，粉嫩的臉上頓時笑開了一朵花。表姐見到生病的女兒笑得那麼開心，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淺笑。

表姐遠嫁外省，每隔一年纔回家過一次年，這次見到她，發覺她又瘦了一圈，腳上的那雙布鞋，在冬日的陽光裏，微微有些泛黃了。聽母親說，這兩年表姐在外過得並不舒暢，她和姐夫靠經營點小買賣維持生計，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誰想天不憐人，公公又在歲末害了場大病。無奈之下，這個春節表姐只能獨自帶着女兒回來。到家的第二天，女兒又因水土不服而生病哭鬧，表姐的心緒也在大年三十這天糟糕到了極點。這時候能看一場煙花，感受些過年的氣氛，倒也多少能舒解一下她內心的苦悶吧。

於是，我們來到岸邊的空地上，近處的水邊燈影疏落，搖曳明晃，岸上的人家不時有笑語傳來，間或響起幾聲狗吠，這些都在鄉村的夜色中顯得親切動人。猛然間，水面輕顫了一下，朵朵煙花從對岸升騰而起，冬夜的天空像極了一塊墨色的染布，任由這花朵肆意怒放。這煙花，或獨綻如菊，或並蒂連開，或緊密挨成一片，剛有一朵冒出了花骨朵，又有一朵驚豔亮相，相互爭奇鬥妍。兩岸的村莊，似乎都籠罩在一片花團錦簇的春意裏了。

星空下，升騰的煙花照亮了表姐微笑的臉龐，她的身旁是不斷拍手尖叫，歡快亂蹦的小女兒。看着母女倆幸福的表情，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從前，那是表姐的少女時代，天生假小子性格的她，喜歡穿着紅色的`衣服，在森林公園的馬場遛馬、拍照，嘹亮爽朗的笑聲撒滿天空……許多年過去了，少女的容顏已漸漸衰老，生活的風霜也已撲面而來。幸虧還有一個叫年的節日，還有這大年夜的煙花，讓表姐和所有在外打拼的人，能夠在疲憊中獲得一份快樂的慰藉和幸福的理由。也許，這一年一次幸福與快樂的相聚太過短暫，也有些奢侈，但它卻已有足夠的溫暖，去鼓勵平凡生活中的人們，微笑着，重新開始。

農曆大年三十的深夜，一場大雪飄落在南方的土地上，我闊別許久的故鄉。在“瑞雪兆豐年”的喜慶日子裏，我推開窗看去，世界一片潔白，彷彿過去一年所有的悲傷與不幸、艱難和沮喪都已在靜靜的雪裏，被輕輕地埋葬。在白得耀眼的雪光中，我又想起了上海阿婆，想起了我的表姐，想起那場絢麗的煙花，想起煙花下人們的笑容。

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年是什麼。它是時間的魔術師，預示着一段時間的結束，又一段時間的開始；它是一個心靈的磁場，離家再遠的人，漂泊再久的靈魂，也能在這裏面找到情感的共振。年，它很抽象，也很具體，抽象到很多時候我們身在年中卻不知年味，可它又能具體地表現爲一個祭祀的細節，一個幸福的微笑，和一片飛舞的雪花。年，既屬於城市的喧囂與歡騰，也屬於鄉村的寧靜和守望。在這樣一個摒棄雜質，只剩下單純美好的日子裏，我們可以盡情地發出詩意的暢想與祈禱：願歲月靜好，故園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