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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的戰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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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每當我父親想訓我“不成器”的時候,引用最多的就是他自己上高中那會兒的事了。

父與子的戰爭散文

那些都是我和母親早已聽爛了的。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和你一樣不懂事。”他說。

“我可能比你還不讓大人省心,成天帶着當初手下的那羣狐朋狗友玩玩打打,不務正業。”他說。

“我的數學成績一直非常好,但中考英語只考了二十一分,於是與重點高中失之交臂。”他說。

“我上了高中還和以前一樣,不久學校就決定要把我開除。”他說。

“你爺爺知道這個事後下血本買了兩條煙,跪在校長面前,爲我求他。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發奮的。”他說,聲音顫抖起來。

然後,我就不耐煩了。然後,我就替他一股腦兒說了。

“然後,你就考上了大學。”我說。

“然後,你找到了工作,但不滿足於那個工作,每天睡四個小時的覺考進了現在的單位。”我說。

“然後,你把一大家子人全部接到了城裏。”我說。

“然後,你……”我說。

父親聽得越來越冒火,眼睛和鼻孔瞪得一般大,提高音量衝我吼來:“你你你!你什麼你!我是你老子!”

我是被父親打大的,雖然我的父母都不承認,但我每次和人聊起來自己的童年時都無比心酸地這樣說。母親說我是隻白眼狼,她說我的父親可能是天底下最心疼孩子的父親了,比一個母親對孩子的關懷還要無微不至。她說我小時候吃零食時,父親一定會先過問這是什麼零食,然後看後頭的配料,現,地查看這些配料對身體是否有壞處。這個年頭,零食裏都會加些雜七雜八的添加劑,父親定當會一個一個查明白,然後像發表學術論文似的說:“這個有問題,這個小孩不能吃,這個吃多了不好……你以後注意點行不行,不要再給他買這些零食!”所以,母親說我小時候常常會爲了一袋看的到卻吃不到的零食大哭大鬧。

其實,從我能記些事開始,生活裏就充滿着父親的巴掌和拳頭。他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打我都是不分場合的,我那時已經有了一定的自尊心,曾多次哀求他“能不能回家再打”,他聽了反而打得更厲害了。打完了還命令我必須趕快把眼淚擦乾,不許讓外人看到,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流血不流淚”、“要哭只許在家裏哭”。他唯一認同的家訓應該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了吧,每次想到說這句話的人我都恨得牙根直癢癢,我現在還時常笑着跟母親抱怨:“你以爲我真是長這麼大的麼?這肉啊骨頭啊什麼的都是被他打了,然後腫的、脹的。這都是我的童年陰影啊!”

我向來對這種“家暴式”的教育深惡痛絕,一開始只覺得不想忍受皮肉之苦,漸漸地,發現更難以忍受的其實是壓在權威之下的精神之痛。每次與朋友們議論於此,我都會用鄭淵潔的話義憤填膺地暗自還擊:“打孩子的父母都是懦夫!你打孩子並不能說明孩子不行,反倒是說明了你自己不行。”這話我裝作一個男人的姿態嚴肅地跟父親提起過一次,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像吐了一喉嚨煙似的說:“鄭淵潔是誰,我不知道。”於是,我在他面前就再也不提這句在他看來也許似是而非的話了。

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教育與他孩提時期的家庭氛圍應當是息息相關的,畢竟教育這種東西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這一輩多少會受到上一輩甚至上上輩的耳濡目染。可我爺爺過去是個好脾氣的莊稼人,來城裏後做了菜農,這一輩子都在跟米和菜打交道。說得準確一些,他也不能算是好脾氣,他只是會忍,而且是個慢性子,好像永遠都不會發一點火,生一點氣。母親說父親小時候沒捱過什麼打,唯一的一次就是走路上渴了,摸着去別人的菜園裏頭偷偷摘了一根黃瓜吃了,回去拍着肚皮跟我的爺爺說這件事,本以爲會被誇獎精明聰慧,不料爺爺竟第一次打了他,這就是他的唯一一次。因爲這件事,我對自己的日記痛罵父親,罵他是瘋子、文盲、變態。可罵得再兇也不會解恨,反倒是恨得越來越厲害了。

許多年後,這居然成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爲父親說一點點開脫之詞的伊始。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爺爺和父親之間的關係變得不如他們的過去那樣平和安寧,而是多了大場小場的.戰爭。父親是被公認的孝順兒子,但這未能絲毫緩和他與爺爺之間的緊張關係。直到前不久,我還能常常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他的父親在一個屋檐下吵得火熱,似乎要把房頂掀翻,家人們也只有在一旁擔驚受怕地看着,不敢吭聲。也許父親與他的父親之間從一開始就並不是鎮靜的,他們之間的安寧不過是一種表面的圖案,內心卻幾乎沒有過明明白白的真切的交流,於是隔閡便應運而生。這樣的隔閡在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是和諧的,但它不會永久地和諧下去。一定會有一天,父子倆同時發現了這道潛在的隔閡卻苦於無法逾越,從而引發戰爭,一如此刻。相比之下,我會覺得父親當年的打罵雖不得當,但向我表露了他的真誠坦然,父與子的隔閡打一開始就明着攤到桌面上來,於是給爭吵和愛的表達都提供了一個小小的窗口。我想,我與父親之間是因愛而生恨的,終有一天會因恨而生愛。當我與父親一樣步入中年時,父與子的關係應當是別樣好的。

我的父親是一個飽含熱淚的人,但很少落淚。他曾多次笑着跟我說起我母親的淚水,但我明白他當時也一定是哭泣着的,至少心裏是哭泣着的。印象最深的幾次落淚是在中高考完後和把我送到大學校園分別的時候。如果說中考是人生中與朋友的第一次告別,那麼我與當時衆多的朋友該是分道揚鑣了;如果說高考是決定人生命運的考場,那麼我的一生該是徹頭徹尾地敗了。我的叛逆期在高中是表現得最爲明顯的,我父母的憂慮也是在高中表現得最爲明顯的。父親原以爲還能拿以前的那套“家法”對我嚴加管教,直到高二最後一次打我後父與子的關係降到冰點。我那時陷入到兩個極端,要麼就像一株植物一樣坐到書桌面前看書寫作,要麼就像一個神經病一樣廝混到各種各樣的娛樂場所,生活讓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理父親一言一句。

父母送我到大學之前多次地說:“我們先去看看,如果不滿意,回來復讀不遲。”我表面上點頭答應,實際上早已下定了留在那兒的決心。不爲別的,只爲逃離。逃離一場戰爭,或者說持續一場戰爭。那天,在日頭快完全落下的時刻,我們站在一棵粗壯卻孤零零的樹下,分別。父親說:“你去看看你媽媽,你媽媽流淚了。”其實父親的眼睛也有些泛紅,我有一些不捨,卻難爲情地站立在風中,像面對着兩個過路的人。我突然意識到我與父母之間始終存在的愛,可太久沒表達愛,竟忘了如何去表達了。

父親與爺爺之間的終於休戰大概是緣於一種自然的力量。那天,像往常一樣的,我們數着日期去看爺爺奶奶,父親和爺爺又在飯間吵了起來,他以命令式的語氣阻止爺爺奶奶再去賣菜,說他們是“吃飽了撐的”、“活得太安逸了”。爺爺扭頭說道“跟你有什麼關係”、“老子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東西”。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的語氣比起先前緩和了許多,更像是用罵來表現愛了。回來的路上,我對父親說:“爺爺的頭髮白了許多。”他的內心百感交集,吞吞吐吐地確認:“白了?”我說:“是,和上次不一樣了。”他嘆了口氣說:“以後讓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然後望向身旁不遠處的一棵光禿禿的枇杷樹。

父親和他的父親見面還是吵得多,但我明白,父親已經向他的父親做了最偉大的一次讓步。我總想着父親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一下,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與他之間的這場戰爭,可他一直沒有,當然,我也一直沒有。他像衆多中國的傳統父親一樣,嚴肅、嚴厲,時時刻刻想左右着孩子的選擇和思想;我也和衆多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叛逆、逃離,一心追求着自我,渴望擺脫父親的精神束縛。

我們尚未迴歸到最爲和諧的父與子的關係中,但爲彼此愛的表達都留下了一個方式。從熱戰到冷戰,再從冷戰到熱戰,我無法判別這兩者哪個好哪個壞,但雙方終究是會握手言和的。我只希望這一天來得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