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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常者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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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環山四合,將村莊掬進灰暗。多年前,我尚不知深夜裏的人間會有鬼魅精靈覬覦,稚嫩的腦袋裏裝滿了許多奇思妙想,十分喜歡每一個稠密的夜色。天河,掛在高處的街市,飄蕩着世間鮮見的美食氣息,許多人打着燈籠行走,晶亮的光影把影子漫過鵲橋。或許,只有棲息在大樹上的鳥雀能聽得見來自天空的紛沓腳步,便撲楞幾下翅膀。草叢裏,半山腰,幾隻田鼠和狐狸悄然躥過,兔子們四散而去。

失常者散文隨筆

世事的紛繁和陰晦,不斷給我們講述着的如何處世的人生課。成年之後,眼睛和大腦便裝下了許許多多世俗成見。如今,村莊夜晚的美好已然成爲回憶,漸次燃亮的燈光,如散佈的院落一樣零亂。而燈光正好使燈光之外更顯漆黑,團團濃墨塗抹了一般。星辰的力量不能抵達黑的內部,村莊陷入神祕之境。此時,我相信許多院落已經反鎖了大門。

那天送走前來聊天的最後一撥童年玩伴,已經是深夜。其實,從主屋裏走出來到合上院門,我的腦袋裏裝滿了我們剛纔聊過的詭異故事。他們說,村莊不比從前安詳。近三十年前,年輕人丟下老人和娃娃,蜂一般外出打工後,村莊便失去了原有的平靜。一些掙上錢的人回家修建了新房子,令人們刮目相看;可有的人錢沒有掙上,卻意外失去了性命。這些靈魂從遠處運了回來,埋葬在老家的土地裏,不知爲什麼,他們總是不太甘心和不安心於現狀,在村莊里弄出許多駭人的動靜。他們說,不得不相信啊,這些離開人世者,經常出沒在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偷窺着他們生前十分在意的人。

真的是這樣嗎?我的內心充滿疑惑。

但是,如同寒風呼嘯着襲來,這些故事在黑暗包圍的夜裏,讓人周身發冷發麻。我趕緊關上大門,朝屋裏小步跑去。我相信院落裏是安全的,那高高的土牆將一個大空間分割成小空間,如果進了屋,屋牆又將小空間隔成更狹窄的空間,人好像躲進殼裏似的。我只是不經意地擡了下頭,星光下,千真萬確,看見東邊的院牆外一隻黑黝黝的影子迅速閃過。

我沒敢聲張,跳進了屋裏。兄長肯定看見我臉色不對,說,肯定又是土生。

不是鬼怪精靈?我深深地舒了口長氣。順着兄長的話想下去,土生在院牆外偷窺應該已經不止一次了吧。

我的記憶庫中,立即翻騰出了許多與他有關的事情。有些儘管是道聽途說,但我相信鄉親們不會無故編排故事撒謊或者惡意中傷鄰里。

與饑饉年代出生的同齡人相比,土生自小看上去身體壯實。到他快二十歲的時候,已經一副成熟並且有力氣的樣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村莊開始泛起打工熱潮時,土生應該算是較早出門闖蕩者之一。那應該是初夏,六盤山下的小麥才灌漿時,八百里秦川的小麥已經進入收割時節。他最初跟着他的兄長,和村莊的其他大人一道去趕“麥場”。割麥是一件技術含量不高的體力活,能幹者據說每天可以收割兩三畝小麥。但土生不行,儘管看上去似乎是個好勞力,但收割小麥還是體力不支,不一會兒就腰痠腿疼,只能幫其他人打下手。主人可不喜歡這樣的麥客,他需要能吃飯能幹活的,像土生能吃不能幹的,很快被打發了回去。

有了第一次出門的經歷,土生的勇氣和膽量大了起來。第二年春種結束後,他的大哥剛出門打工,他便相約了與他年齡相仿的大宏,趁天擦黑時出門而去。說的是去內蒙古打工,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何方。

村莊習慣了一個或者幾個人的失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習慣了靜寂。那時,土生的父親年事已高,老伴去世後,他的背又駝了許多,兒子們出門後,他既要料理家務,又要照顧自己,他的頭低下去了許多,以至於看不清他額頭上新刻上去的皺紋。有人會問他:“飯吃了?”他說:“嗯。”“娃娃沒有來信?”“沒有。大概快回來了。”這一問一答間,讓我想起他家門前的一道土坡上慢慢晃動的黑色瓜瓣帽子———老人常年帽子不離頭頂,走路和不走路時,都不由自主地搖動着頭顱。

沒有誰會像電影電視劇裏那樣,站在村頭大喊幾聲“我回來了!”哪怕是衣錦還鄉。土生和大宏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們不說,但逃不脫路人的眼睛。這是第二年深秋,糧食上場,顆粒歸倉,大地因空曠而清爽了許多。秋風開始瑟瑟,樹葉藉機飄落。村北的山坡上,有片不大的土地略顯平整,那是人們取土形成的窪地。清晨,有人挑糞上山經過這裏時,聽見裏面偶有人聲傳出。據說,山坡上經常會有白衣白袍的神仙出沒,那人便悄無聲息地靠近,想看個究竟。他沒有看到神仙,卻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們,就是土生和大宏。那人沒有聲張,轉身離開時想,這兩個年輕人在練武術罷。

又是土生家門前的土坡上,土生的父親晃動着黑色的帽子緩慢前行。有人好奇而關切地問:“娃娃學武術了?”土生的父親好像沒有聽見,朝院門走去。他這個年齡,耳朵失聽顯得十分正常,並且比較普遍。而這似乎並不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一天傍晚,一位老者去找土生的父親聊天,基本探明瞭情況。他進門後,見土生的父親立在土生居住的房間門前,好像在偷窺,好像在偷聽。見有人進來,趕緊搖搖手,然後告訴他,好多天裏,土生和大宏鑽在黑乎乎的屋子裏,有時連飯也不吃,說是專心練習什麼功法。

土生與大宏詭異的行動迅速傳進了留守在村莊裏的人們的耳朵。

忙於家務和土地的人們,雖然對他倆議論不斷,可誰有過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關注他們的異常舉動呢?

又是一個春天。當人們播種結束,年輕人又出門打工時,土生和大宏十分例外地沒有去。他們從昏暗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先是土生的父親,然後是留守在村莊的人們,發現他們二位見人後眼神漂移,好像面前舞動着莫名的精靈,充滿恐怖和慌亂。而又說話時語無倫次,時笑時呆。開始,人們覺得他們倆中邪了。

據說,以前安靜老實的他們,竟然出人意料地使用暴力。暴力的對象當然是與他們最親近的家人。我似乎不難想像得到他們目光的惡毒和下手的兇狠。此後,當他們的身影時常出現在村莊的每一塊地方時,那種異常的`神情比傳說中的鬼怪精靈更可怕。孩子們趕緊跑回家,關閉了院門,孩子的家長抑或監護人把警惕地目光投向院門。“繞着走”,一度成爲村莊的又一習慣。

時光一晃,就是數十年。

沿我家門前的土路朝南走去,有一排相連的院落。大宏家就夾居其中。

大宏自小聽話,膽小,家境也好,雖然想不起在飢寒年代他與我有過多少交往,但記憶中的他似乎與村莊所有同齡者關係不錯。我於上世紀八十年代離家,在縣城一工廠打工時,偶爾碰到過一會。那時的西關貿易市場還沒有整體規劃,各類、各種商品互相搶佔着地盤,一副繁榮昌盛的萬千氣象。我去市場買上木膠和鐵釘,一轉眼看見了大宏,不,確切的說是他先看到了我。本來都要握一下手的,但我手裏提着東西,只好作罷。我們站在一排等待出售的高低櫃前交談,他告訴我的,正是我想知道的。他說他在一家浙江人開辦的木器廠做小工,學習傢俱油漆技術。他指了一下旁邊的傢俱,我便知道那都是他油漆的,條紋清晰,顯然已經不錯。我那時在學習往玻璃上畫畫,很有一種同行的感覺。記得我說,不錯,至少這是一門正經的手藝,將來可以養家餬口。

可是,我實在沒有弄明白,更沒有理清楚他爲什麼沒有繼續把手藝學下去,學到手。

與大宏相比,我則更熟悉土生。上小學時,儘管土生家住在我家的院落上方,相距不遠這,但爲了不遲到,土生有一段時間住在有鬧鐘的我家,與我和兄長擠在一盤土炕上,對此我們毫無怨言。原由是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因孃家關係,沾有一點親戚。幾乎大多個傍晚,如果天氣晴朗,土生的母親總會站在我家後院牆外,喊我的母親出來聊天。聊天的內容十分單調枯燥,無非是做布鞋、縫衣服等話題,但很少聊到土生與上學。可惜,這位記憶中臉色蒼白的老者在我離開老家不久,就駕鶴西歸。

想必,土生應該對我家的院子也是十分熟悉的。

恰好,父親去世那一年,土生出入於我家,前來幫忙。而沒有幫忙的大宏,我們在院門外的路上鬼使神差地相遇。

我一直低着頭。我到村北的墳地裏給打墳的人送完飯下來,快到我空門前時,突然有人擋住了去路。他好像剛從麥草堆裏鑽出來,頭髮長且散亂,其中插着着幾根草節。眼窩深陷了下去,順着眉毛看過去,耳朵背上夾着一支香菸。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他是大宏,還真一下子認不出來。聽說,他練那個功走火入魔後,每天不是嘻笑哀哭,就是打砸大鬧,起初家裏請了陰陽先生來爲他“整治”,但收效不大,最後送到某精神病院治療,纔有了現在這個雖然癡傻卻不太打鬧的狀態。他在學習油漆手藝時成了家,養有一女,自他變瘋變傻後,妻子無法忍受眼下生活,便離他而去。

“他經常吃藥,如果不受大的刺激,病情就算平穩”。有人對我說。

看到他這樣子,我心裏一疼。

大宏顯然不認識我了,朝我說:“煙!”

我叫着他的名字,趕緊給他掏煙。他好奇地看着我說話的嘴,伸手拿我遞過去的香菸——他的手好像好長時間沒有洗過了,尤其是指甲,長得跟粘上去一截似的。而沒有等我問完話,他拿了香菸後,轉身揚長而去。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回頭看看他跌跌撞撞而去的背影。

可是,土生的情況與大宏比較卻是大不同。前來幫忙的土生一直守着茶爐,保證開水供應,這是總管分配給他的任務。茶爐就擺在我們小時曾經居住過的屋門前,如果來客少時,他有足夠的時間擱上茶杯粗細的鐵罐鐵燉茶喝。茶葉下的很多,茶水稠黑,可他不嫌味苦,一杯接一杯地喝。不想喝了,就去屋裏坐一會兒,聽見有人喊他時,趕緊又走了出來,正常人一般。更令我不解的是,他的父親三年前去世,他大哥又招親遠方,他一個人居住在一坐大院裏,竟然會把一身衣服清洗的乾淨如新,他怎麼會是一個神經失常的病人呢?

他朝我笑,牙齒因吸菸喝茶太久而顯得發黑。我對他說:“你胖了。”和大宏相比,土生的臉龐又白又圓,好像發酵恰到好處的大饅頭。

土生卻說:“唉,不是胖了。是經常吃激素藥物的結果。”是的,他以前也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回來後,和大宏一樣服用着神經抑制類藥物。

藉着話題機會,我又問他平時怎麼解決吃飯問題,他有些沮喪地說,自己做,還能怎樣。那麼,有一個問題我不得不問:“你身體不好,聽說你沒有種莊稼。這米麪油從哪裏來?”

他輕描淡寫地說:“鄉上取。”

我肯定缺少對這一環節或者政策的瞭解,所以沒有聽懂土生所回答的意思。好在有人用調侃的口氣補充說,土生現在享福哩,按時領用低保金,和鄉政府的脫產幹部一樣。如果錢花光而又沒米沒面了,鄉上會免費送給他。

原來如此!我又問:“假如鄉上不給你呢?”

“我是病人,他們不給怎行!”土生不高興了,擰着脖子說。

我擔心問的太多刺激了他,沒有再問。仍然有人解釋,不知什麼人給土生出了主意,沒錢花、沒米麪時去找鄉上要。鄉上如果不解決他的要求,他就哭鬧,乃至跌倒在地,人事不醒。據說,此招十分管用,他鬧騰了一次兩次後,鄉上都知道他是精神異常者,不願意招惹是非麻煩和承擔責任,最後不僅解決了他提出的要求,而且還會送上香菸茶葉好言打發他回家。我不敢面對鄉親說出“一種病衍生出另一種病”之類的話,只是覺得不止土生,其他人也病了一般。

而此後幾天,燒水燉茶的換了人。聽說,土生去鄉上了。

一次回家的班車上,聽見幾個婦女在議論,現在好多村莊裏有人在練習那個功法。言談裏,我已經知道她們中也有人練習此功,並且,練習者在用神奇的事例動員未練習者加入她們的行列。由此我瞭解到,練習此功法者,冥冥一念間,想要什麼就可得到什麼,過上柴米油鹽不缺的生活。但必須達到一定境界……所謂“一定境界”,並無時限,全在於堅持修行。可見,不勞而獲也是需要巨大付出的。

真有不勞而獲的好事嗎?這個認識的曼延,如同癌症細胞般致命。

假如我願意把以前的村莊比作陽光普照,此時,村莊已是佈滿陰霾,那是一種堵,堵的人心慌意亂,好像許多村莊的美好被遮掩,找不到突圍的出口。村莊裏練此功的不止土生和大宏,人羣的分佈中,有老人,有青年,有孩子,甚至,有的是全家參與。早晨,中午,晚上,只要有時間,他們會緊閉大門,在各自的家中虔誠跪地,口中唸唸有詞,祈求虛無縹緲的神靈賜予更多的財富以及長壽健康。而賴於我們生存的一些土地,也就因此而荒廢。

所有的路通向另一個村莊,既方便了人們和貨物出行,也爲他們互相走訪和消息的傳播提供途徑。一位中年婦女病倒了,手機發出信息後,她的許多同伴知道了這個信息。人們看到,許多陌生人進入她那個村莊,聚集在她家的院子裏,跪倒了一大片。她們默默地念叨着什麼,從早上一直到天黑。而且,不時有人加入到這個行列。聽說,這位中年婦女應該算是他們的小頭目,他們有責任和義務來禱告。聽說,只有通過這個儀式,中年婦女完全不用送到醫院打針吃藥,會自動康復。他們對他們消災祛難的方法充滿了無比的自信。

不幸的是,幾天過後,中年婦女並沒有如他們所願。據說,她因耽誤治療而失去了性命。

這位中年婦女的院落已經破敗,傢俱也十分簡陋。她執著於練功,他的丈夫的孩子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一氣搬走。那麼,她的後事誰來承辦呢?。據說,聞訊趕來的社長知道此事的過程後,執意要向公安機關報案,中年婦女的那些同夥知道後,立即作鳥獸散。而她的孃家人也不願意把事情鬧複雜,加上有人攔勸社長息事寧人,最後,案是沒有報成,中年婦女的後事卻留給了族人和村莊。

我無法證實這個事件的真實性,我只是想說事情的嚴重性和危害程度。可惜的是,執迷的人們並沒有從中吸取教訓。

去年父親三年祭日時,我再次與村莊親密接觸。感覺中,村莊突然多了些明朗和安詳。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來自於對村莊的情感效應,應該只是一種對村莊環境的體驗罷。

照例,家裏來了不少幫忙辦理祭日活動的人,他們,每張面孔我熟悉並且能叫得上姓名。我穿梭於大家之間打着招呼時,幾位比我小許多的年輕人趁着端茶倒水的間隙,互相開着玩笑。他們對一位叫小民的說:“今天累不累?”另一位對小民說,“小民肯定不累,人家有神功罩着。”“你給咱們唸叨幾句,來包中華抽抽”。

小民竟然不生氣,朝他們揮揮手,說:“丟人現眼的事情,再不提了。”

原來,小民也是此功的練習者。聽他們講,半個月前,派出所在取締和打擊非法及反動邪教門行動中,就像早已對情況瞭如指掌似的,光本村一下子帶走了十一個男女。令人欣慰的是,幾天後,他們全部回家,再次拿起了農具,和土地、牲畜再度親近了起來。山野上忙碌的身影,讓野兔和田鼠一時驚詫,片刻後馬上安靜了下來。它們也覺得,這一羣人是原來它們熟悉的人羣,現在的村莊才更像村莊。

我依然關心與我同齡的土生。他們說,土生是派出所這次行動中唯一沒有被帶走的。“土生早就不練功法了,他屬於精神失常者。”

我不由得環視了一下所有出進於我家的人們。是的,怎麼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如果他在,一定在那間我們曾經居住過的屋前燒水燉茶。

有人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一大早還看見他在他家門前的土坡上晃盪呢。可能,他去鄉上了吧。

這是農曆三月的天氣,溫暖中還有些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