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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味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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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常惦記着去舅婆家,因爲舅婆做好吃的。現在也是。幾十年過去了,舅婆手指下的家常味道,像一枚枚指紋,永久地烙在大腦裏,任時光如何磨損,都不會凋殘。

天水味道散文

秋冬時節,去舅婆家,那時候新洋芋刨回家,大的,裝進窖裏,小的,用機器粉了洋芋面(澱粉)。洋芋面,鋪在院子的塑料單子上,被秋天綿軟的陽光一天天曬乾,雪白,白得晃眼,用手抓,柔滑、細膩。天氣不好,就得在炕上烘,三天,五天,慢慢幹了。用細竹籮一遍遍籮,把疙瘩分出來,用鹽水瓶子擀碎,再籮,再擀,直到洋芋面全部成了粉末,沒有一粒疙瘩。最後,裝包,架起來。

新洋芋面,做手擀粉,好吃極了。舅婆做粉,我有時幫着往竈膛裏添柴,有時滿廚房瞎溜達。

晾一碗開水,到溫吞即可。把白礬提前碾碎成末。挖兩碗洋芋面,把白礬末均勻地拌進去,再用水和麪,一遍遍揉,揉至百下。和洋芋面比和小麥面難多了。和不好,擀不開。即便擀開,都成了碎片。有時擀成整塊,一刀下去,全斷了,半截,半截。洋芋面黏度低,柔韌性差,能擀出一手好粉條,在農村女人裏,不多。這些完全憑藉的是一份耐心,是一種感覺,是記憶深處的揉捏和把持。

舅婆總能擀出又長又勻的好粉條。

柴火燒的水,在鍋裏翻成白花。下粉條。加兩把火。很快,粉條熟了,撈碗裏。千萬不可過涼水。一碗熱騰騰的粉條,撒鹽,滴數滴醬油,倒醋,辣椒和花椒必不可少,且量要多。辣椒最好是自己種的,澆了熟油,紅汪汪。辣椒和花椒,是一碗粉條的靈魂,它們完全決定着你是否吃得爽快,吃得過癮,吃得仰天長嘆。當然,撒點蔥末,也好。最後,少不了的是熟油。胡麻油最好,菜籽油次點。澆了油的粉條,就可以下筷了。

一碗麻辣粉條,足以讓整個蕭瑟的秋末或者初冬,熱意盎然,滿心舒坦。此刻,故鄉,不是一個人住了多久,而是有一種鄉味,在舌尖麻着、辣着、過癮着,永不彌散。

我們盤腿坐炕上,端着碗,吸溜着粉條,鼻尖上冒着汗。舅婆在地上,兩手沾着洋芋面,笑着說,慢點吃,還有呢,看你們咋香來。

油煎果果,也是舅婆做得最好的。

提前一天和好面。面有白麪、黑麪兩種,分開和。然後發酵。面起了,就能煎果果了。和麪時,加鹽,就是鹹果果,加糖,就是甜果果。幹木柴,朽掉的樹根,舅爺前一天就劈好了,堆在廊檐下。要大鍋,倒胡麻油。點火,鍋熱,油從鍋底往上躥細碎的氣泡。乾柴,很快就燃起了。洶涌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鍋底。油熱了。舅婆在一旁的案板上,把白麪和黑麪分別擀成餅狀。一重疊,黑白麪合二爲一,捲起來,成棒狀,橫着切,像切蘿蔔片。然後把這些一層白、一層黑的麪餅自由發揮,做成各種圖案,這是個心靈手巧的活。蝴蝶、蟬、飛鳥、游魚,各種各樣。舅婆還會做花,最複雜的牡丹。母親手笨,就做不好這麼多花樣,舅婆說,你幹啥都大而化之,不細心。母親笑道,都怪你,生的笨。

油開始冒煙。油熟了。放果果,輕手輕腳,一是怕濺出油,燙傷人,二是怕手重,捏壞了形狀。果果進油,沉下去,很快漂浮到油麪上,顏色由白變淡黃,最後金黃。要不停翻動,這樣每一個果果受熱均勻,不會焦糊,顏色一致。一鍋果果,各種花鳥魚蟲,像極了百花園。

果果煎好了,撈到盆裏,不能心急,稍等,待涼透。剛出鍋的果果有點軟。果果涼透了,油也沒有了,吃起來才脆、酥。一口咬下去,胡麻油的清香,果果的乾脆,讓口舌生津,似乎到了七八歲,在六月的藍格盈盈的胡麻地裏奔跑。

果果耐放,能吃好些天。

蒸麪皮,很費事,但舅婆蒸的麪皮真好吃。這正是應了櫻桃好吃樹難栽。農忙時,是沒時間的,只有等下雨天。我們坐舅婆家炕上,聽舅爺絮叨村子裏的事,舅婆在廚房忙活着。

先要到村裏借麪皮鑼,得要一副,兩個。

首先洗面。洗面前,用涼水將面揉成團,放清水裏反覆搓洗,最後,蛋白質和澱粉就分離了。然後沉澱。將沉澱後的清水倒掉。澱粉裏放鹼面,調成麪糊。在麪皮鑼上擦一層油,將麪糊倒入鑼中,要適可爲止,不可多,多了太厚,少了嫌薄。搖動鑼面,讓麪糊均勻地鋪開在鑼上面。然後入鍋,蓋嚴鍋蓋。用柴火,火要旺。待麪皮由白變成油黃,發虛、發脹,即可出鍋,待涼。換另一隻鑼入鍋,如此循環。洗過面的塊狀物,是蛋白質,另外蒸,出鍋後虛如海綿,充滿細密的小孔。這便是麪筋。

廚房裏蒸汽升騰,罩在屋頂,從房檐的縫隙間往外滲。舅婆一絲不苟地蒸着。我們忍不住,下來了炕,在案板跟前守着,唾沫子直咽。麪皮稍涼,從鑼裏剝下來,捲成棒狀,切成一節指頭寬。裝碗,最上面放切碎的麪筋,然後調鹽、醋、辣椒、蒜,一勺熟油,即可。醋要集上散裝的,拿瓶灌來。辣椒要帶油。蒜要成末。調畢料,就可大開吃戒了。

一碗涼爽利口,酸辣筋柔的麪皮,入口,入肚,那個香,一輩子在舌尖上打下了烙印。只要煙雨濛濛的日子,就想起柴火,想起升騰的蒸汽,想起迷人的麪皮,想起舅婆斑白的鬢角,想起時光在屋檐上,滴答滴答地落着。

杏茶,偶爾在城裏的早點攤上喝。白乎乎,跟牛奶一樣,撒一撮杏仁末。喝起來,只有個淡到無味的杏味,完全沒有那種帶着微微苦澀的清香。啥東西,一進城,就很糟糕了。

舅婆能做很好喝的杏茶。

六月天,割麥子時,杏就黃了。麥割倒,能閒幾天。山裏杏子,無人採摘,熟透了,風一吹,嘭,掉地上一顆。嘭,又一顆。嘭,嘭……舅婆提上竹籃,撿杏子。剛落的,大的,好吃的,沒有摔傷的,直接撿進籃。不好的,褪掉杏皮,留下杏核。半個下午,就能撿一籃子。

撿來的`杏子,捏掉皮,串一串,掛牆上,風乾。秋天吃,是很好的杏幹,又柔又酸。在秋天吃杏幹,總讓人想起夏天大雨過後的森林裏,有蘑菇,有青蛇,有穿藍衣衫的外婆,在碧草深處走過。

杏核,在臺階上曬乾。手裏沒活時,坐廊檐下的木墩上,墊一塊磚,用斧頭背砸杏核。使斧頭,要會控制力量,輕了,砸不開,重了,砸破核,連裏面杏仁都砸成了渣,就撿不出來了。啪,一顆,揀出杏仁,碎覈撥一邊。啪,又一顆。一小會,杏仁就裝了多半白瓷碗。碎核也堆了一座小山。

最後,把杏仁在熱鍋上炒幹,不要放油,杏仁裏含油。要把握好火候,千萬不可焦。等到杏仁皮微黃,起泡,發皺,就可以了。出鍋後,在案板上,用鹽水瓶碾碎,最後用擀麪杖一遍遍擀,成細末,就好了。

燒杏茶。小半鍋水,水滾,均勻地撒上面粉,要快速攪動,不然有面疙瘩。待水微糊,撒上杏仁,反覆攪動,最後放鹽,一鍋杏茶就好了。

一碗杏茶下肚,渾身通透。進城時,舅婆知道我和媳婦愛喝杏茶,把家裏剩餘的半塑料袋杏仁全裝給了我們。每次喝杏茶,總想起舅婆,坐在屋檐下,臉朝着牆,一下,一下,砸着杏核。杏核和斧背的撞擊聲,清脆,明亮。舅婆砸着,沒有回頭,青布衫的背影,和滿頭的白髮,在夏末的午後,被陽光反覆照亮。很多年以後,我依舊還會懷念那個安靜的午後,沒有風,沒有雞鳴,沒有農事,萬物都散發着淡淡的苦澀的杏仁味,那麼悠長,那麼隨意。

當然,舅婆會做的遠不止這些,甜醅、扁食、時令野菜、洋芋丸子,還有好多。

舅婆越來越老了,滿臉皺紋,牙齒也掉了不少。新衣服也捨不得穿。每天總是忙出忙進。我總是懷念着舅婆手指下的味道,像一種病,在大雪欲落的冬天、在陰雨不歇的秋天,在萬物生長的春天,在日光漫長的夏天,在四季的所有骨縫裏,我都被那些記憶中的味道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