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尊貴的遊客散文

2009年的春天，正是“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的季節，我隨着旅行團到雲南遊玩。由於旅行團人數較少，到了昆明，當地的導遊開始“拼團”，在大巴車上又安排了十幾個散客。

他就是這十幾名散客之一。我注意到他，是因爲他的“特立獨行”。

頭天的行程是從昆明到大理，大約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一上車，他就迫不及待地“佔據”了靠窗戶的座位，然後不好意思地問導遊：“我可以佔兩個座位嗎？”導遊明顯地有些反感，說：“不好意思，每人一個座位，咱們的車滿員了。”他囁嚅着嘴巴，似乎還想爭取一下，但終於沒有說什麼。

車子剛一發動，他就迅速地站起來，站到大巴車的“過道”上，無論大巴車如何顛簸就是不肯坐下。導遊勸說幾次，他始終不肯“就範”，也就只好作罷。車上的乘客開始對這位“怪人”議論紛紛，他只是紅着臉，既不解釋也不反駁。

但麻煩很快就來了。爲了調節氣氛，導遊開始帶領大家做遊戲，可是他“戳”在過道上，擋住了後面乘客的視線，後面的乘客就喊：“喂，哥們，你不坐咱管不着，可總得講點公德吧？”他猶豫了一下，就在過道上蹲下來。車上的乘客鬨堂大笑，氣氛出乎意料地熱烈起來。

我很納悶，忍不住問他：“大哥，這裏有空座位，您就坐下唄？到大理很遠的，多累呀？”他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就是因爲遠我纔不能坐呀！”我被他“無厘頭”的邏輯搞得莫名其妙，問：“那您能說說爲什麼嗎？”他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又黯淡下來，說：“是我不好，沒給他報團。”

我不知道他說的“他”究竟是“他”還是“她”，反正這個人沒來，不就是一個座位嘛。我越發覺得這位老兄精神有些問題，我聳聳肩，無奈地閉目養神去了。

到了大理，吃飯的時候，已經沒有人願意跟這個“怪人”坐在一起了。我不經意地看到他自己坐在一個角落裏，自己要了兩副碗筷，從一個碗裏往另一個碗裏夾菜，再從另一個碗裏夾回來，有時候還“推來搡去”的，好像小孩“過家家”。

接下來，“怪人”的行爲有些“不可理喻”了。車子每到一處，導遊就規定了“逗留”的時間，並再三強調要遵守“紀律”。在蝴蝶泉，大家遊玩回來，儘管沒有欣賞到羣蝶連須鉤足懸於泉面的奇觀，但也被“蒼山化雪”形成的銀珠飛濺之勝景讚不絕口。可是，大家發現，“怪人”沒有按時歸隊！大家等啊等，等他姍姍來遲時，大家的好心情剎那間變成了氣憤和指責，他只是一個勁道歉，卻不解釋原因。在崇聖寺，“怪人”再次玩起了失蹤，等他氣喘吁吁趕回來時，空氣緊張得幾乎凝固了，要不是導遊一再“斡旋”，在這個金庸筆下段譽修習“六脈神劍”的所在，大家的憤怒幾乎要化作“無形劍氣”殺了他！我再次問他：“老兄，大家一起出來玩，就是個團隊，你這樣幹，也太過分了吧？你總得給大家一個交代吧？”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但我們卻不再相信他的“鬼話”，我心想：你要說話靠得住，母豬肯定能上樹！

終於，在大理古城，“怪人”不出意外地再次“失蹤”了。大家的忍耐到了極限，由於時間一拖再拖，導遊的行程安排不得不做出“減肥式”調整，乘客們的情緒如山洪爆發，紛紛指責導遊，有的甚至大爆粗口。爲爭取時間，我給導遊打了招呼，決定去尋找這個掉隊的旅客。

我找到他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我非常吃驚：他並沒有舉着相機到處留念、流連忘返，而是舉着一張紙片在“攝像”，紙片對着古城的城樓，城樓外的天空，天空上的白雲，一點一點地緩緩掠過，倒真像一位專業的攝影師唯恐錯過了任何一個美麗的鏡頭一樣，那樣癡迷的神態我從來沒有見過。

“老兄，該歸隊了！”我沒好氣地喊道。他好像突然驚醒一般，愣怔了一下，扭過身來。我纔看清楚，他手裏舉着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長髮披肩、笑容燦爛的`女子，那女子的眼神煥發着光彩，彷彿在貪婪地觀賞着這美麗的景色……

他把照片給我舉了舉，說：“我媳婦，她叫阿春。”然後嘆了一口氣，又說：“結婚好多年了，我一直欠她一次蜜月旅行，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雲南，她說，雲南的風景最美麗，雲南的雲彩最好看，雲南的風土人情最令她嚮往。可是，我一直說沒有時間，其實是沒有錢，去年春天，我答應再賺一年的錢，就帶她來，讓她真真切切地來看一看她夢中七彩的雲南，圓她的一個夢。可是……”

我聽着他濃濃的四川口音，忽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難道是……果然，他說：“我來自汶川，我永遠記得天崩地裂的那一天，‘5·12’！她就是那天走的……”

原來如此！原來他說的那個沒有報團的人就是“她”！原來他站好幾個小時，只是爲了讓“她”能舒舒服服地“坐”着！回到車上，我早已泣不成聲，我簡單說了尋找“怪人”之所見所聞。他也終於抑制不住眼淚流淌而出，喊道：“如果那天沒有地震，她就能來這兒親眼看看雲南了！”

沉默，尷尬，整整一車人，剎那間全都失去了表達安慰的能力，幾位阿姨大姐只是悄悄地擦拭着眼淚。“我每到一個地方，就躲開大家，拿出她的照片，我要讓她‘親眼’看看她最喜歡的地方，一草一木，我都要讓她看個仔細，看個夠，我怕她看不清楚，就給她當‘導遊’，給她講，不知不覺的，時間就過去了，我真的不是要故意耽誤大家的時間。”他說着，竟然擠出一個很抱歉的笑容來，“沒事了，我保證再也不遲到了。”

他擠出的笑容彷彿擠破了大家的淚腺，連男人們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良久，一位大姐打破沉默，說：“兄弟，以後，你到任何一個景點，就帶她盡情地看吧，她願意看多久，我們就等多久！”話音未落，車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掌聲帶着人性的善良，響徹雲霄，想必不僅彩雲之南的一草一木能聽得見，連遠在四川的一山一水都能聽得見，不，整個華夏大地都能聽得見！

結束了大理之行，大巴車開往美麗的麗江。一幕奇特的場景出現了，靠窗戶的位置是“阿春”的，旁邊坐着她的男人，陪着他的“媳婦”。爭相“讓座”的乘客們“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達成協議，除了那個男人，每人在過道上站十分鐘，輪番換人，於是，過道上一會兒是大爺，一會兒是大媽，一會兒是大哥，一會兒是小妹……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不顧大人的阻攔，毅然加入到“讓座”的隊伍中，不一會兒，一個老大爺就喊，小朋友，快坐下，你“超時”了，該俺了！小男孩看看錶，調皮地說，爺爺，不許騙人，才五分鐘！男人就說，該我了，該我了，可是，哪裏輪得上他？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你陪着阿春，不許亂動。

第二天，觀看“印象麗江”演出，一共45名遊客，導遊買了46張門票；人們讓她拿着阿春的照片給他拍“合影”；吃飯的時候，大家騰出一個空位來，擺上碗筷，就有人把最好吃的菜夾到“阿春”的碗裏……大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表達着對“第46名遊客”的關照，告訴他也告訴她也告訴美麗的雲南，“她”確確實實真真正正地來過。

一週後，旅行結束了。導遊找拍攝快像的師傅爲我們這個特別的團拍攝了特別的合影，照片上，他緊緊抱着“阿春”，笑得和阿春一樣陽光明媚。大家圍成一圈，導遊給每一名旅客發“合影”留念，發到最後，導遊手裏還剩下一張，她大聲地說：“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本旅行團最尊貴的遊客阿春姑娘領取紀念照！”

掌聲中，男人顫抖着雙手，鄭重地接過照片，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