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作文:蟲蟲飛
夜裡,不知是夢,以往夢醒夢裡的事物總是模糊,這次已然銘心刻骨,怕是一生也難忘卻了。
那時我剛滿六月,是個喜歡哭鬧的娃兒,外婆把我放在一隻顛倒了的小木凳裡,四面都有椽子榫在四條腿腳的眼裡,椽子就如搖籃的護欄,我坐在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搖籃裡,聽外婆唱歌:
“蟲蟲、蟲蟲,飛呀——”
眼裡是一雙白皙纖細的手指,兩隻食指點觸一下唱的是:
“蟲蟲。”
復來複往越來越快點觸時:
“蟲蟲、蟲蟲、蟲蟲蟲蟲……”
唱的歌聲若雨珠滴打樹葉,兩隻指尖倏地快閃般拉開,拉開了外婆的心野:
“飛呀——”
歌聲驚訝歡喜。雪白的鬚眉如月洗,驚訝歡喜的眼神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輝。
“飛呀——飛呀——蟲蟲、蟲蟲,飛呀——”
快樂的蟲蟲在銀灰色的天空裡飛呀,在銀灰色寬廣的天野裡飛呀,在外婆無垠的銀灰色的心野裡飛呀。
銀灰色的天空縈繞著我和外婆鈴鐺般悅耳的笑聲。
早上我去問媽媽半歲的小孩果真會有記憶嗎?夢裡的事情果真發生過嗎?
媽媽在屋頂的花園餵養小雞,東邊山上的太陽,給了媽媽一個黑色的影子,我踩在媽媽的影子裡了,心裡驚怕:媽媽會痛嗎?
“蟲蟲、蟲蟲,飛呀——”
唱響外婆給我唱過的歌謠,媽媽回過臉來,鬚眉雪白,月洗一樣,發上染了一層陽光,像嫣然微笑開出的紅花。
“我見著外婆了,她還給我唱這樣的歌呢。”
媽媽的眼神在逆光的返照裡,和晴朗的天空不是一樣,是半陰半晴銀灰色天空的模樣,一眼浮著一片烏雲,快要下雨了。
我蹲下身來,學著外婆給我唱歌的樣子給媽媽又唱了一遍:
“蟲蟲、蟲蟲,飛呀——”
看見媽媽眼裡的烏雲已經凝聚成清冽的露霜了,小雞嘰嘰喳喳啄著她反在身後的手掌,尖尖的細嘴啄住媽媽的手心了,一片樹葉在風裡抽搐了二三下,是尖尖的細嘴啄住了媽媽的神經,記憶的影像在媽媽的腦際慢慢回放。
那年的天氣十分反常,冬天沒有下雪,立春反而下雪了,又幹又白的雪花漫天飄灑,沙沙的響聲配合著外婆歌聲的節律。次日天空晴了,得到訊息太陽升到了天空最高遠的地方。
回到鄉下外婆的房間,推開門繚繞著青煙的檀香,真香啊,外婆的靈魂真香啊。拉天窗簾夕陽照在外婆的臉上,臉上化過淡妝,眉毛是彎彎的月亮,嘴脣抿著水紅色的蘭花,雪白的發須順致光華,一身水青,綴著細粹淡雅的白花,裙邊的褶皺盪漾著微水的波浪,荷葉色的繡花鞋穿在玲瓏的裸足上,和她白皙乾淨的臉龐十分調勻,露出的面板像又幹又白的雪花,是一張乾脆了的紙窗,經不起心裡輕喚她一聲媽媽。枕蓆和床單真白哪,不蒙些微埃塵,她是這樣清清白白的仙逝了,用的是仙人的方式。所以外婆可以往復天堂與塵世,想我們了,安排一個夢就來了,比我們想她方便多啦。
外婆的死因是一個巨大的陰謀,陰謀家是她自己,一開始:撲朔迷離、過程:巧妙佈置、結果:細瓷繡品,是世上美麗的死亡,如果世上舉辦設計死亡的比賽外婆的設計可以沒有爭議奪取第一名了,組委會的主任會頒發給她與她的高貴經典尊嚴的名聲相符的獎章和豐碩的獎金,想必外婆是會把她的榮譽與財富分配給神靈和飛逝的美麗的靈魂。
在她臨近死亡的前些天裡,外婆訪遍了所有活著的親人,只有那些死了的親人外婆沒有去看望,因為她有的時間去看望他們。和親人告別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總嫣然微笑,阿門,有仁慈的上帝庇佑你們,有陽光雨水收成的大地庇佑你們。要說這些訪問和告別的過程都是她的設計露出的馬腳,我的那些看上去聰明絕頂的親戚們呀,要麼:不是麻木不仁,要麼:簡直就是憨包一坨!
“蟲蟲、蟲蟲,飛呀——”
飛呀,不就是飛不見了嗎?我那時雖然年幼心裡甚是明瞭,明瞭也是無用,不會說話,只會咿咿呀呀,手勢比劃,這樣揭發告密外婆的陰謀,我媽還以為是我餓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