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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白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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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白花(1)
遍地白花
劉慶邦
劉慶邦,1951年出生,河南沈丘人。1967年畢業於河南沈丘第四中學。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河南新密煤礦工人、礦務局宣傳部幹事,《中國煤炭報》編輯、記者、副刊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陽光》雜誌主編。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北京市作家協會駐會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高高的河堤》、《落英》,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不定嫁給誰》等。
收秋之後,村裡來了一個女畫家。不知女畫家是從哪裡來的,她一來就找了一家房東住下了。地裡沒了莊稼,村裡沒了葫蘆架,樹上的果子也摘光了,揹著箱子而來的女畫家不會有什麼可收穫的。這讓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認為女畫家來晚了,錯過了好時候。女畫家要麼春天來,要麼夏天來,最好是收秋之前來。這會兒場光地淨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麼可畫的呢?人們估計,女畫家住不了兩天就得走。
好幾天過去了,女畫家沒有走。她每天這兒轉轉,那兒瞅瞅,瞅準一個地方,就開啟挺大的畫夾子畫起來。女畫家畫了什麼,村裡人當成彩物,很快就傳開了。女畫家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樹,畫了街口一座廢棄的碾盤,又畫了一輛風颳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車,等等。這些東西都是有主兒的,女畫家每畫到誰家的東西,這家的人一開始稍稍有點緊張,不知外面來的女人用長尺一樣的目光量來量去,究竟要把他們家的東西怎麼樣。女畫家作畫時,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著,女畫家畫一筆,他們看一筆。待女畫家把畫作完了,他們把東西和畫對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畫家並不是原封不動把東西搬到畫紙上,他們家的東西還存在著,一點兒都不少。這樣他們才放心了,並漸漸露出了微笑。
村裡人難免對女畫家的畫作出一些評價,他們評價什麼畫,只能拿所畫的物件作參照物,進行比較。比如張家的門樓子,據說修建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門樓子高大而堅固,下面還有長長的過道。門樓子上面的瓦是烏黑的,有的瓦片上起著梅花一樣的斑點。瓦縫之間長著一株株發灰的瓦楞草。樓脊子兩端高聳的蹲獸,被風雨剝蝕得少鼻子沒毛,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只有大門兩側的磚雕還算清晰。這一切女畫家都畫到了,但有人說畫得很像,有人說畫得不像;有人說把門樓子畫高了,有人說畫低了。還有人特別指出,瓦當上是有篆字的,女畫家沒有畫出來,顯見得是忽略了。
女畫家不在乎人們的任何評價,該怎樣畫還怎樣畫。
太平車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漢。老漢苦掙苦攢,一輩子都巴望有一輛太平車。太平車還沒掙到,一切都歸公了,自家不興有車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戶,各家可以買私車時,車都變成了膠皮軲轆,四平八穩的木製太平車用不著了。儘管如此,隊裡分東西那會兒,老漢還是把一輛太平車要下了。太平車就在老漢家的屋山頭放著,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有人勸老漢把太平車砸了賣釘,拆掉當柴,老漢只是捨不得。老漢正不知怎樣處置這輛太平車,女畫家把太平車相中了,畫下來了。老漢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在女畫家後面站成木樁,看人家作畫。老漢只往畫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終結果似的,到一旁蹲著去了。老漢認定女畫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到天邊,還是大地方的人識貨啊!倘畫家是個男的,老漢定要把畫家請到家裡,喝上兩盅。畫家是個女的,老漢只能用手巾包上幾枚新鮮雞蛋,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誇老漢的雞蛋好,要付給老漢錢。老漢當然不會收錢,老漢說他的雞蛋不值錢,女畫家的畫是千金難買。
老漢的說法使全村人都對女畫家高看起來,回到各家的院子裡,他們轉著圈兒東看西看,把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樹身上的一塊疤拉眼,牆上掛著的紅辣椒串子,甚至連頭頂的天空停著的一塊雲,都看到了。這些他們過去看似平常的東西,說不定經女畫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女畫家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女畫家取過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樣,神情有些驕傲。還沒有被女畫家畫過東西的人家,也希望著女畫家能到他們家裡畫一回。
小釦子是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們家作畫的一個。
自從女畫家來到這個村,小釦子天天跟著女畫家轉悠。女畫家走到哪裡,他也走到哪裡。女畫家看什麼,他也看什麼。女畫家停下來作畫,他就悄悄地湊過去,從第一筆看起,一直看到女畫家把一幅畫作完。可以說女畫家到這個村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釦子的注視下完成的。誰要是問女畫家哪天在哪裡畫了什麼畫,只要問小釦子就行了。不過沒人問小釦子。就是有人問小釦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釦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這天早上,小釦子一爬起來,就滿村子追尋女畫家去了。女畫家是個勤快人,不睡懶覺,每天一早就開始作畫。所以小釦子也不再睡懶覺。小釦子家有一隻黃狗,黃狗本來正和幾隻鵝在一塊兒呆著,見小釦子出門,它不和鵝們打一聲招呼,馬上隨小釦子顛兒了。黃狗是小釦子的忠實夥伴,它跟小釦子總是跟得很緊。太陽還沒出來,空氣裡有一層薄薄的霜意。公雞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飯的風箱也在叫。村街上瀰漫著濃濃的煙火味。這種煙火味是很香的,但你說不清是哪一種香。有人家燒麥秸,有人家燒豆葉,有人家燒芝麻稈,有人家燒蘋果枝子,有人家或許燒的是甜瓜秧,等。每樣柴火散發一種香,各種香彙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這種混合型的醇厚綿長的人間煙火味。村裡人原來並不覺得煙火味怎麼香,而女畫家一進村就聞出來了,她說,哎呀,真香!女畫家這麼一說,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裡一共三條街,小釦子和黃狗在煙火味兒裡穿行,三條街都走遍了,沒看見女畫家在哪裡。小釦子有些撓頭,女畫家會到哪裡去呢?他看黃狗,黃狗也是一臉的茫然。再看黃狗,黃狗就抱歉似地把頭垂下去了。他想,女畫家會不會到村外去畫畫呢?於是小釦子和黃狗到村子外頭找女畫家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打麥場,又走過一個菜園,然後登上高高的河堤,小釦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裡打量。黃狗也把頭昂成高瞻遠矚的樣子,鼻子興奮地直嗅。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似乎還沒化開,照在哪裡都顯得很稠,讓小釦子想起女畫家顏料盒裡柿黃顏色。麥苗剛長出來,等於在大面積的黃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淺綠色的格線,格子都空著,還沒寫什麼東西。一隻黑老鵰在空中飛來飛去,把一群在打麥場覓食的母雞嚇得抱著頭跑回村裡去了。小釦子沒看到女畫家。他突然想到,難道女畫家走了嗎?想到這裡,他有些急,飛奔著衝下河堤,向女畫家所在的房東家跑去。黃狗大概以為小主人發現了兔子之類,不敢怠慢,遂殺下身子躥到小主人前面,一氣超出好遠。黃狗這樣於似乎是作出一個姿態,讓小主人知道它的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前面沒什麼兔子可追,它就停下來等著小主人。小釦子連急帶跑,身上頭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東的一個閨女前不久剛出嫁了,家裡正好空著一間房子,女畫家就住在那間房子裡。聽說事先講好是租住,女畫家臨走時是要按天數交房租的。可女畫家住了幾天之後,房東就把女畫家當閨女看了,不許女畫家再提交房租的話。是呀,閨女住孃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小釦子跑進房東家的院子裡,一眼就把女畫家看到了。女畫家還沒離開他們的村子,這下小釦子就放心了。女畫家正在作畫,她今天畫的是房東家的祖父。和往常一樣,女畫家身後站了不少人,在看女畫家作畫,那些人當中有這家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子媳婦,還有一些別的人。他們都不說話,靜靜地肅立著,連出氣都儘量放輕。在他們看來,作畫是很神的一件事,他們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麼動靜來,把神給驚動了。女畫家當然也不說話,她眼裡似乎只有老人和她的畫,目光只在老人和畫之間牽來牽去。她微微眯著眼,把老人看看,在畫面上畫幾筆。再看看,再畫幾筆。她下筆很果斷,也很有力量,能聽見畫筆在畫紙上觸動的聲音。老人在牆根兒蹲著晒太陽。老人七八十歲了,身體不錯,晒太陽的功夫很深,蹲半天都不帶動地方的。這正好給女畫家作畫提供了機會。老人身後的背景很簡單,幾層磚根腳,上面是黃泥坯。老人頭頂上方的牆楔著一根木頭橛子,橛子上掛著一束幹豆角,那是來年做種子用的。老人上身穿著一件黑粗布夾襖,頭上戴著一頂黑線帽子。這種帽子當地叫作一把捋。陽光斜照下來,在老人帽子下面的腦際那兒留下一點陰影。老人的主要特點是臉上的皺紋多,多得數都數不清。老人的皺紋無處不到,連耳朵的高處都爬滿了皺紋。這些皺紋的分佈和走向沒什麼規則可言,像是大地上的河流和溝壑,彎彎曲曲,走到哪裡算哪裡。老人脖子裡的皺紋也很多,縱橫交錯,把老人的脖子分割成許多田園一樣的小方塊。所有的皺紋都固定住了,都很深刻,一眼看不到底,裡面彷彿蘊藏著許多內容。老人的神情十分平靜,安詳,他像是帶有孩子般的笑意,又像是含有老人般的沉思,對外來的女畫家為他作畫,並有那麼多人看著他,他似乎並不覺得。
趁女畫家調顏料的時候,老人的兒媳提出為公公換上一件新衣服。女畫家說不用。兒媳又提出讓公公坐在椅子上。女畫家仍說不用。圍觀的人都注意到了,女畫家畫的不是老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半身像,可著整張畫紙,女畫家只畫了老人的頭像。這樣的畫,任何服裝和座位都用不上。
小釦子一看見女畫家畫的老人的頭像,心上就震了一下,眼睛就不願意離開畫面了。這張畫像比真人大得多,小釦子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大幅的畫像。畫面上,老人面容黧黑,皺紋更黑。但仔細看上去,老人的面容黑得一點也不發烏,黧黑裡透著溫暖的古銅色調。這種色調不全是陽光造成的,陽光的色彩一般只照在表面,而老人臉上這種厚實的色調像是從面板下面閃射出來的。更讓小釦子感到親切和動心的,是女畫家所畫的老人的眼睛。由於眼皮加厚和下垂,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睜開,顯得有些眯縫。就是這樣的眼睛,平和得跟月光下的湖水一樣,它什麼都不用看了,裡面什麼都有了。看著這樣的畫像,小釦子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對小釦子是很好的,只要是小釦子一回家,祖父就願意一直看著他,不管他幹什麼,祖父都不干涉他。有時祖父喊他過去。他過去後,祖父一點事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只拉住他的手就完了。小釦子不願接近祖父,他嫌祖父臉上的皺紋太多了,嫌祖父的眼皮垂得太厲害了。他兩手使勁往兩邊扒著祖父的皺紋,想把祖父臉上的皺紋繃平。在他繃緊的時候,祖父臉上的皺紋是平了,只剩下一道道灰線,可他剛鬆開手,祖父的皺紋便很快聚攏,恢復原狀。祖父鬆垂的眼皮也是一樣,他把祖父的眼皮揪起來,祖父的眼睛就顯得大了,大得有些好笑。他把祖父的眼皮一鬆下去,祖父的眼皮似乎比原來垂得還厲害,讓人失望。祖父從來不反對小釦子扒他的皺紋,揪他的眼皮。有時小釦子以為他把祖父弄疼了,祖父不但從來不說疼,還鼓勵他使勁,使勁。祖父不在了,祖父死了。去年秋天,場裡打豆子,小釦子早上還沒睡醒聽見母親哭,就知道祖父已經死了。祖父沒有照過相,也沒畫過像,他以為永遠也看不到自己的祖父了。女畫家畫的頭像使他產生了錯覺,他以為祖父又復活了。祖父正慈愛地看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祖父。看著看著,小釦子的眼睛漸漸地有些發溼,有些模糊,他差點對著畫像喊一聲爺爺。
有了女畫家給房東家的祖父畫的畫像,人們對老人就有些刮目相看。過去他們把老人的皺紋說成滿臉褶子,現在就變成滿臉的畫意,再看老人時使用的就是羨慕的目光。人們以為房東家的人會把老人的畫像高高地掛起來,去那家看過,才知道女畫家已把畫像噴了膠,收起來了,準備日後帶走,帶到城裡再掛起來。女畫家另外給房東家的兒媳畫了一朵碩大的紅蓮花,讓人家把紅蓮花剪成花樣子,繡在布門簾上面的遮幅上了。遮幅是黑的,蓮花是紅的,分明打眼得很。蓮花光彩爍爍,彷彿是開在一潭清水上。這難免又引來許多愛花的人嘖嘖觀賞,並把花樣子一傳十,十傳百,全村很快就開遍了紅蓮花。
女畫家開始到野地裡作畫去了。她揹著畫夾子提著畫箱剛出村,小釦子就看見了。女畫家在前面走,小釦子和黃狗遠遠地在後面跟著。女畫家走多遠,他們也走多遠。女畫家登上河堤,他們也登上河堤。不過他們跟女畫家不是跟得很緊,而是保持著一定距離。女畫家終於選準了一處風景,擺開架勢作畫了,小釦子仍沒有馬上走近。去野地裡看女畫家作畫的人少一些,在目前只有小釦子一個人的情況下,他不敢湊過去,他怕女畫家跟他說話。不管女畫家跟他說什麼話,他都會很慌亂。等陸續來了三四個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們才結伴慢慢地向女畫家走去。
女畫家這天所畫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葉和莖都枯黃了,只有穗子是銀白的。茅草的穗子薄薄的,是一邊倒,被茅草柔韌的細莖高高舉著。每一根茅草的穗子單看都不起眼,把許多穗子連起來看,就是一片白,就有了些氣勢。田野裡有風,茅草的穗子旗幟一樣迎風招展。風大的一陣,茅草穗子被風抿下去了,抿得貼向地面。風一過去,穗子迅速彈起來,振臂歡呼一般高揚。茅草穗子的吸光和反光效能都很好,成片起伏不定的茅草穗子,把秋天的陽光吸進去,又反射出來,遠看近看都白花花的,讓人懷疑是走進了月光一樣的夢境。茅草長在一片荒地上,面積並不大。可經女畫家一畫面積就大了,白茫茫的,好像一眼望不到邊。在小釦子眼裡,女畫家畫的畫是有聲音的,那聲音是曠野裡的長風吹在茅草穗子上發出來的,呼呼作響,一直向天邊響去,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種聲音了。在小釦子眼裡,女畫家畫的畫是有溫度的,溫度很低,讓人感到一種蕭蕭的涼意,一看就想抱緊自己的身子,並想加一件衣服。在小釦子的眼裡,女畫家畫的畫是有氣味的,這種氣味當然不是顏料的氣味,而是土地的氣味,茅草穗子的氣味,還有風的氣味。這種氣味不能用甜或者苦來表述,因為它不是用鼻子和味覺分辨,而是用眼睛和回憶喚起。有了聲音、溫度和氣味,女畫家畫的畫就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和深遠的,就像是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讓人一看就不知不覺走進去了。小釦子看見,他家的黃狗突然跑到茅草叢裡去了,在那裡仰著臉瞎看。不懂事的傢伙,這樣會耽誤人家畫畫的。小釦子剛要把黃狗趕開,女畫家說,不要管它。結果女畫家把黃狗也畫進畫裡去了。小釦子心裡一喜,女畫家總算畫了他家的一樣東西,他總算為女畫家作出了一點貢獻。上了畫,黃狗跟平常日子不大一樣。在平常,黃狗是很調皮的,老是閒不住。畫上的黃狗在張著耳朵聽風,顯得很成熟,很孤獨,好像還有些發愁。這樣的黃狗讓小釦子頓生憐愛,他真想馬上抱住黃狗,把臉貼在狗臉上親一親。
女畫家畫完了畫,問:這是誰家的狗?
小釦子還沒說話,幾個孩子就往前推他,說是小釦子家的狗。
女畫家對小釦子說:你們家的狗不錯呀?
小釦子眼睛躲著,不知說什麼好。小釦子的臉有些紅。
女畫家問:你們這兒種蕎麥嗎?

別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來。這時候小釦子不說話不行了,小釦子說:種。既然只有小釦子能回答這個問題,女畫家就只看著小釦子。女畫家的眼可真亮啊,恐怕比太陽還亮,小釦子只看了女畫家一眼就不敢看了。女畫家還很年輕,除了眼睛很亮,她的頭髮也很亮,牙也很亮,嘴脣也很亮,照得小釦子不敢抬頭。可是女畫家對小釦子說:來,抬起頭來看著我,我看你小子很知道害羞啊!
小釦子在肚子裡鼓了鼓勇氣,把頭抬起來了。只有女孩子才害羞,他是個男孩子,不能害羞。可是不行,他剛把頭抬起來,眼皮又低下去了。這時虧得他家的黃狗過來了,黃狗過來靠在他腿上,並撒嬌似地往他腿上蹭,才使他有了點依靠。他蹲下身子,抱住了狗的脖子,一隻手為黃狗順毛。他發現,黃狗的眼睛虛著,好像也不敢看女畫家。
女畫家的問題還很多,他問小釦子,蕎麥是不是紅稈兒?綠葉?白花?蕎麥花開起來是不是像下雪一樣?女畫家問什麼,小釦子都說是。有一個問題小釦子吃不準,蕎麥是什麼時候種?女畫家提了這個問題,他就得回答,不能讓女畫家失望。他先說春天種,又說不對,夏天種。他這樣一會兒春天一會兒夏天的,別的孩子都笑了。那些孩子更是說不清蕎麥是什麼時候種,但小釦子說得不準確,人家就有權力發笑。女畫家看出了小釦子的窘迫,說沒關係沒關係,不管什麼時候種,只要種就行。
女畫家的畫箱也很別緻,她把畫筆和顏料從箱子裡取出來,折巴折巴,畫箱就變成了一隻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畫畫。畫完了畫,她把凳子折巴折巴,凳子又變回箱子模樣。小釦子覺得女畫家的箱子像是傳說中的寶物,他有個渴望,很想替女畫家把畫箱背一背。女畫家像是看透了小釦子的心思,她說:誰替我揹著畫箱子,我給誰一塊糖吃。
聽女畫家這麼一說,孩子們一下子都搶過去了,抓住畫箱子的揹帶,你爭我奪,互不相讓。看來想背畫箱子的不止小釦子一個。
女畫家說,不要爭,不要爭,我來看看讓誰背。在決定讓誰背之前,她把糖掏出來了,分給每人一塊。當女畫家分給小釦子糖時,小釦子說他不要糖。小釦子的意思是,他不是為了糖才背畫箱的,他的意思跟別人的意思不一樣。女畫家把每個孩子都看了一遍,總算把目光落在小釦子身上了,說:我看你這小子挺有意思的,好吧,箱子由你來背。不過,糖還是要吃的。她拉過小釦子的手,一拍,把糖拍進小釦子的手裡去了。小釦子一握,感到手裡的糖不是一塊,是兩塊,他的心口騰騰地跳起來。為了防止別的孩子看出女畫家多給了他一塊糖,他的手把兩塊糖緊緊攥著,一點兒也不敢鬆開。他彷彿覺得,兩塊糖在手心裡也在騰騰地跳動。小釦子把畫箱的揹帶斜挎在肩上,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小釦子聽見女畫家在後面問他的那些小夥伴:糖甜嗎?小夥伴們答:甜!
當晚,小釦子讓母親去給女畫家送雞蛋。母親問:你這孩子,難道要拜人家當老師,跟人家學畫畫嗎?
小釦子說,女畫家把我們家的黃狗畫在畫上了。
母親一聽,就在院子裡找狗。狗在牆根臥著,見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邊去了。母親說:我說狗怎麼蔫蔫的,原來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釦子不同意母親的說法,說女畫家沒抽黃狗的魂。
母親說:你不懂,狗靠魂活著,不抽狗的魂,她的畫就畫不活。人家說了,不管畫啥東西,都得先抽魂。
小釦子有些驚奇,問:魂是啥東西?
母親想了想,說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紅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見,魂看不見。
小釦子問:那,茅草穗子有魂嗎?
母親說:有呀!
小釦子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問:那,月亮有魂嗎?
母親說: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還多呢,你看這地上,都是月亮撒下的魂。
小釦子想起女畫家問的他們這裡種不種蕎麥的話,想必蕎麥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蕎麥花開滿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親見小釦子沉默下來,以為小釦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釦子不用擔心,人流點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黃狗抽走點魂也不怕,抽去的是舊魂,補上的是新魂,補充了新魂的黃狗會比以前還精神百倍。於是母親包上一些雞蛋,帶上小釦子和黃狗,給女畫家送去了。
女畫家坐在房東家院子的月亮地裡,正跟房東一家人說閒話,好像說到的話題又是蕎麥花。人一來,話題就暫時打住了。女畫家不知道小釦子的母親為何給她送雞蛋。母親把小釦子推到前面,說:你把我們家的狗畫到畫上去了,我兒子讓我來感謝你。女畫家笑了,說畫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給人家錢,還要白吃人家的雞蛋,這樣的便宜事上哪兒找去?女畫家把雞蛋收下,還有笑話,她說,這些雞蛋她先不吃,一個一個畫在畫上,這樣小釦子家的人還會給她送雞蛋,送到後來,她就不畫畫了,成販雞蛋的了。
女畫家的笑話把院子裡的人都說笑了。
月光正好,母親和小釦子沒有馬上回家,聽到女畫家接著剛才中斷的話題,又說到了蕎麥花。女畫家說,她小時候,跟著下放的父母在農村住了一段時間,好像看見過蕎麥花。蕎麥地在村子西邊,一大塊地種的都是蕎麥。在她印象裡,蕎麥花不是零零星星開的,似乎一夜之間全都開了。她早上起來,覺得西邊的天怎麼那麼明呢,跑到村邊往西地裡一看,啊,啊,原來是蕎麥花開了。蕎麥花開遍地白,把半邊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著了迷一樣,天天去看蕎麥花,吃飯時父母都找不著她。蕎麥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經不住蕎麥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陣勢,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沒有看到蕎麥花之前,她喜歡看那些一朵兩朵的花,老是為那些孤獨的花所感動。看到了大面積白茫茫的蕎麥花,她才打開了眼界,才感到更讓人激動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湧來的看不見花朵的花朵。她當時很想放聲歌唱,或者對著遍地白花大聲喊叫。可惜她那時不會唱什麼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鑽進密密匝匝的花地裡,一呆就是半天。她記得蕎麥地裡蜜蜂和蝴蝶特別多,嚶嚶嗡嗡的,像是在花層上又起了一層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蕎麥花的花地裡,連蜜蜂和蝴蝶似乎都變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銀蝶子。她晚間也去看過蕎麥花。晚間很黑,沒有月亮。不過,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滿地的白花老遠就看見了。她看著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地裡。說到這裡,女畫家輕輕地笑了。她說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也許她說的是自己做的夢,相似的夢做多了,就跟真的蕎麥花弄混了。反正那樣的蕎麥花如今是很難看到了。
院子裡的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如霜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小釦子和母親把女畫家的話都記住了。
來年,在小釦子的一再要求下,母親種了一塊蕎麥。小釦子看見,蕎麥發芽了,蕎麥長葉了,蕎麥抽莖了,蕎麥結花骨朵了……蕎麥終於開花了!蕎麥花開得跟女畫家的回憶一樣恍如仙境,把小釦子感動得都快要哭了。
從蕎麥開花那一刻起,小釦子天天在花地裡,並不時地向遠方張望。母親知道小釦子盼望什麼,她幫著小釦子向遠方張望。

遍地白花
劉慶邦
劉慶邦,1951年出生,河南沈丘人。1967年畢業於河南沈丘第四中學。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河南新密煤礦工人、礦務局宣傳部幹事,《中國煤炭報》編輯、記者、副刊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陽光》雜誌主編。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北京市作家協會駐會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高高的河堤》、《落英》,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不定嫁給誰》等。
收秋之後,村裡來了一個女畫家。不知女畫家是從哪裡來的,她一來就找了一家房東住下了。地裡沒了莊稼,村裡沒了葫蘆架,樹上的果子也摘光了,揹著箱子而來的女畫家不會有什麼可收穫的。這讓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認為女畫家來晚了,錯過了好時候。女畫家要麼春天來,要麼夏天來,最好是收秋之前來。這會兒場光地淨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麼可畫的呢?人們估計,女畫家住不了兩天就得走。
好幾天過去了,女畫家沒有走。她每天這兒轉轉,那兒瞅瞅,瞅準一個地方,就開啟挺大的畫夾子畫起來。女畫家畫了什麼,村裡人當成彩物,很快就傳開了。女畫家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樹,畫了街口一座廢棄的碾盤,又畫了一輛風颳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車,等等。這些東西都是有主兒的,女畫家每畫到誰家的東西,這家的人一開始稍稍有點緊張,不知外面來的女人用長尺一樣的目光量來量去,究竟要把他們家的東西怎麼樣。女畫家作畫時,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著,女畫家畫一筆,他們看一筆。待女畫家把畫作完了,他們把東西和畫對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畫家並不是原封不動把東西搬到畫紙上,他們家的東西還存在著,一點兒都不少。這樣他們才放心了,並漸漸露出了微笑。
村裡人難免對女畫家的畫作出一些評價,他們評價什麼畫,只能拿所畫的物件作參照物,進行比較。比如張家的門樓子,據說修建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門樓子高大而堅固,下面還有長長的過道。門樓子上面的瓦是烏黑的,有的瓦片上起著梅花一樣的斑點。瓦縫之間長著一株株發灰的瓦楞草。樓脊子兩端高聳的蹲獸,被風雨剝蝕得少鼻子沒毛,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只有大門兩側的磚雕還算清晰。這一切女畫家都畫到了,但有人說畫得很像,有人說畫得不像;有人說把門樓子畫高了,有人說畫低了。還有人特別指出,瓦當上是有篆字的,女畫家沒有畫出來,顯見得是忽略了。
女畫家不在乎人們的任何評價,該怎樣畫還怎樣畫。
太平車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漢。老漢苦掙苦攢,一輩子都巴望有一輛太平車。太平車還沒掙到,一切都歸公了,自家不興有車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戶,各家可以買私車時,車都變成了膠皮軲轆,四平八穩的木製太平車用不著了。儘管如此,隊裡分東西那會兒,老漢還是把一輛太平車要下了。太平車就在老漢家的屋山頭放著,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有人勸老漢把太平車砸了賣釘,拆掉當柴,老漢只是捨不得。老漢正不知怎樣處置這輛太平車,女畫家把太平車相中了,畫下來了。老漢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在女畫家後面站成木樁,看人家作畫。老漢只往畫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終結果似的,到一旁蹲著去了。老漢認定女畫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到天邊,還是大地方的人識貨啊!倘畫家是個男的,老漢定要把畫家請到家裡,喝上兩盅。畫家是個女的,老漢只能用手巾包上幾枚新鮮雞蛋,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誇老漢的雞蛋好,要付給老漢錢。老漢當然不會收錢,老漢說他的雞蛋不值錢,女畫家的畫是千金難買。
老漢的說法使全村人都對女畫家高看起來,回到各家的院子裡,他們轉著圈兒東看西看,把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樹身上的一塊疤拉眼,牆上掛著的紅辣椒串子,甚至連頭頂的天空停著的一塊雲,都看到了。這些他們過去看似平常的東西,說不定經女畫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女畫家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女畫家取過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樣,神情有些驕傲。還沒有被女畫家畫過東西的人家,也希望著女畫家能到他們家裡畫一回。
小釦子是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們家作畫的一個。
自從女畫家來到這個村,小釦子天天跟著女畫家轉悠。女畫家走到哪裡,他也走到哪裡。女畫家看什麼,他也看什麼。女畫家停下來作畫,他就悄悄地湊過去,從第一筆看起,一直看到女畫家把一幅畫作完。可以說女畫家到這個村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釦子的注視下完成的。誰要是問女畫家哪天在哪裡畫了什麼畫,只要問小釦子就行了。不過沒人問小釦子。就是有人問小釦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釦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這天早上,小釦子一爬起來,就滿村子追尋女畫家去了。女畫家是個勤快人,不睡懶覺,每天一早就開始作畫。所以小釦子也不再睡懶覺。小釦子家有一隻黃狗,黃狗本來正和幾隻鵝在一塊兒呆著,見小釦子出門,它不和鵝們打一聲招呼,馬上隨小釦子顛兒了。黃狗是小釦子的忠實夥伴,它跟小釦子總是跟得很緊。太陽還沒出來,空氣裡有一層薄薄的霜意。公雞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飯的風箱也在叫。村街上瀰漫著濃濃的煙火味。這種煙火味是很香的,但你說不清是哪一種香。有人家燒麥秸,有人家燒豆葉,有人家燒芝麻稈,有人家燒蘋果枝子,有人家或許燒的是甜瓜秧,等。每樣柴火散發一種香,各種香彙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這種混合型的醇厚綿長的人間煙火味。村裡人原來並不覺得煙火味怎麼香,而女畫家一進村就聞出來了,她說,哎呀,真香!女畫家這麼一說,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裡一共三條街,小釦子和黃狗在煙火味兒裡穿行,三條街都走遍了,沒看見女畫家在哪裡。小釦子有些撓頭,女畫家會到哪裡去呢?他看黃狗,黃狗也是一臉的茫然。再看黃狗,黃狗就抱歉似地把頭垂下去了。他想,女畫家會不會到村外去畫畫呢?於是小釦子和黃狗到村子外頭找女畫家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打麥場,又走過一個菜園,然後登上高高的河堤,小釦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裡打量。黃狗也把頭昂成高瞻遠矚的樣子,鼻子興奮地直嗅。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似乎還沒化開,照在哪裡都顯得很稠,讓小釦子想起女畫家顏料盒裡柿黃顏色。麥苗剛長出來,等於在大面積的黃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淺綠色的格線,格子都空著,還沒寫什麼東西。一隻黑老鵰在空中飛來飛去,把一群在打麥場覓食的母雞嚇得抱著頭跑回村裡去了。小釦子沒看到女畫家。他突然想到,難道女畫家走了嗎?想到這裡,他有些急,飛奔著衝下河堤,向女畫家所在的房東家跑去。黃狗大概以為小主人發現了兔子之類,不敢怠慢,遂殺下身子躥到小主人前面,一氣超出好遠。黃狗這樣於似乎是作出一個姿態,讓小主人知道它的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前面沒什麼兔子可追,它就停下來等著小主人。小釦子連急帶跑,身上頭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東的一個閨女前不久剛出嫁了,家裡正好空著一間房子,女畫家就住在那間房子裡。聽說事先講好是租住,女畫家臨走時是要按天數交房租的。可女畫家住了幾天之後,房東就把女畫家當閨女看了,不許女畫家再提交房租的話。是呀,閨女住孃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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