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針散文

1987年，我在縣衛生局是緊跟局長的大紅人。我和局長有很多共同點：都是黎明即起，拼命工作；都是愛好寫作，經常在報刊雜誌上發表幾個“豆腐塊”；都是退伍軍人，幹什麼事都保持了雷厲風行、乾脆利落的工作作風；最最不便公開的相同點是俺倆都屬於窮苦出身，都保持了極端節省的日常生活習慣。我家就夠貧窮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而局長的出身比我更苦，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年邁多病的奶奶過日子，去井臺取水，走遍全村，連個水桶也借不出來，誰都怕他弄壞了水桶賠不起。他和奶奶只好抬著瓦罐去井臺上打水。有一次，因他人小力薄，裝滿水的瓦罐不慎在井沿上碰破，祖孫倆氣得坐在井臺上痛哭了半天。他當兵轉業後在衛生系統處處受排擠，實在混不下去，就到縣物資局當了一個小小的採購員，靠倒騰汽車和鋼材發了橫財，被提拔為物資局的副局長。他有一股彆扭勁，非要重返衛生系統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就靠金錢開路，精心鑽營，來到衛生局當了局長，總算出了窩在心裡的那股悶氣。他本人雖然成了千萬富翁，但生活極端節省。他開著豪華的私家車帶著我去鄭州市裡辦事，吃飯時繞了很長的路，來到了一個非常偏僻的路邊小攤，他說這裡的飯菜便宜實惠，是他的定點食堂。我趕忙去買飯菜，被他嚴厲制止。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小孩買了一桌飯菜，只吃了幾口，小孩哭鬧就是不吃，婦女只好帶著小孩離去。局長面對這一桌飯菜，氣得咬牙跺腳，連聲說道：“可惜，可惜，實在可惜！”就逼著我和他一起把這桌剩飯吃了個乾乾淨淨。然後他高聲大喊：“老闆，結賬！”老闆說這賬剛才那個婦女已經結過了。局長說：“我是從餓死人的屍體堆裡爬出來的，最見不得誰浪費一顆糧食。你替我嚴厲批評她一頓。我不差錢，我把飯錢一定給你，你再把飯錢轉交給她，多給你的錢就不必找了，是我給你批評她的辛苦費。”

我和局長也有很明顯的不同點，他的脾氣火爆，我的脾氣比較溫和，因此有時也會鬧出矛盾來。二月二龍抬頭，龍王廟裡封建迷信盛行，燒香磕頭、求神拜藥的人很多，廟裡供奉一條小活蛇說是龍王下凡，出賣仙丹，騙取了老百姓大量錢財。局長領著人去龍王廟宣傳科學治病，破除迷信，處理了小活蛇。我據此趕寫發表了一篇通訊報道，熱情讚揚了局長的行為。局長看到了報道，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第五天，我就被髮配到牛城鄉衛生院當了院長。我百思不解，後來經多方打聽，才知道了被髮配的真正原因。局長的奶奶特別迷信，村裡的一個迷信老人看了報道，就告訴了他的奶奶。他的.奶奶把局長騙到老家，關起門來用柺棍把他暴打了一頓，頭上被敲出了三個青皮疙瘩。他回來後越想越惱，真想也把我暴打一頓，思來想去，還算手下留情，只是讓我離開他，以求眼不見心不煩。

人要是不走運，放屁也會砸了腳後跟。縣委組織部牛部長的老家就在牛城鄉。牛部長在老家給父親舉辦七十大壽慶典，吃壞了肚子，得了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拉得脫水，被就近送到了牛城鄉衛生院緊急治療。

我把牛部長安排到了臨時佈置的單間高檔病房裡。這種病必須立即輸液補水。時正半夜，我把全院的醫生護士都叫了回來，緊急動員，當成了特大的政治任務來對待。

牛部長太胖，白胖的手腕上根本看不到靜脈，幾個護士輪番把牛部長的兩個手臂看了又看，都退避三舍，誰也不敢上前扎針輸液。我火得要命，心想這有何難，不就扎個針嘛！我仗著自己早跟老婆也學會了扎針，都說我扎得又快又準又不疼，藝高人膽大，就勇敢上前，要給這些不爭氣的護士們做個榜樣。我在牛部長的左臂上找到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靜脈，就信心百倍地紮了下去。誰知牛部長一動彈，這一針扎偏了，牛部長微微皺起了眉頭。我的額上頓時冒出了冷汗。我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沉著冷靜，擦了擦汗，咬咬牙又拿起了針，然而，這一針更加糟糕，不但扎偏了，牛部長白胖的手臂上還冒出了鮮血。牛部長氣得臉色鐵青，瞪了我一眼。嚇得我也不敢再紮了。

我渾身冒汗，給縣醫院院長打電話緊急求援，他派來的兩個扎針高手越扎越發慌，紮了九針也沒有紮上。我更加慌張，又請來了幾個更高階的輸液能手來扎針，被請來的人也很緊張，費盡了心血，用盡了辦法，也都沒有給牛部長輸上液。牛部長很清醒地記住哩，加上我的兩針，他到現在已經白白捱了二十五針了。牛部長的臉越來越難看，大聲呻吟著，我很小心地和他說話，他都不想再看我一眼。

我突然感到了後果的嚴重性，決心背水一戰，成敗在此一舉。我靈機一動，就悄悄給正在招待所裡複習、準備明天入院考核的實習生小冷打了個電話。小冷立即就用最快的速度氣喘吁吁地跑到了病房。她討好地對我笑著打了招呼，但對這個胖病人看也不看，理也不理。她麻利地用皮筋扎住牛部長的右腿腳脖子，狠拍幾下，一針下去，點滴就順利掛上了。牛部長感激萬分，要對小冷重謝。小冷卻給了他一個冷冰冰的背影，衝我甜甜一笑，就出門跑走了。牛部長弄了個大長臉，場面十分尷尬。

牛部長輸過液後，急性腸胃炎很快就好了。我送他出院回縣委，他對我不說別的，只反覆唸叨著一句話：“二十六針，二十六針，二十六針吶。”我感到了一陣陣後怕，後脊樑嗖嗖嗖地直冒冷風。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在忐忑不安中苦熬了三天，牛部長派車來拉我見他。在車上，我胡思亂想，最後狠下了一條心，自己運氣不好，活該倒黴，局長髮配我下基層，部長頂多發配我回農村，我也沒有犯了被槍斃的大罪，怕什麼！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自己給自己壯膽，硬撐著架子去見他。

在縣委組織部的部長辦公室，牛部長半躺在靠背椅上，翹著二郎腿，板著臉厲聲問我：“你為什麼不首先讓扎第二十六針的護士給我輸液，讓我白白捱了二十五針？”我如實回答：“扎你第二十六針的小冷還不是護士，只不過是一個剛從外地來的還沒有踏進醫院門檻的實習生。能夠榮幸地給你扎前二十五針的都是本縣的資深高手。”牛部長坐了起來繼續問我：“為什麼這麼多資深高手都給我扎不上，單單這個從外地剛來的實習生就給我紮上了呢？”我老實回答：“因為資深高手都認識你是組織部牛部長，精神壓力特別大；小冷不知道你是誰，我打電話對她說，俺們醫院食堂的胖廚師病倒了，所有護士都沒空，讓她趕緊過來幫忙扎針輸液。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無所畏懼，沒有任何精神負擔，所以就能一針解決問題。”

牛部長笑了起來，拉著我坐到了他的跟前。他對我說：“你的這番話很有哲理。我決定以後看病就去無人認識的醫院，消除醫生護士的精神壓力，實際上對我的健康也大有好處。”

我絕處逢生，如釋重負。牛部長緊緊拉住我的手告訴我說：“縣經委有一個重要崗位，非你莫屬。你先回家看看老孃，多休息幾天，然後就到縣經委上班去吧。”

我去縣衛生局辦理調動手續時，局長眼含淚花拉著我的手說：“我本來打算讓你短期到基層熟悉一下，以便回局裡擔任更重要的職務，真沒想到你會離開我。”我對局長說：“不怨你，不怨我，只怨牛部長到我那裡住院，都怨叫他捱了二十六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