鞦韆散文

十年——再次遇見鞦韆，那份悸動確實是暌違已久了，重逢老友的悸動。雖說鄉音無改、鬢毛未衰，可故人道途相遇，總該是帶點近鄉情怯的羞怯與惶惑。還鄉的人不全衣錦，飫甘饜肥不渡簞食瓢飲，而故鄉的懷抱則永遠兼愛，引人謙卑馴順地伏在它的懷裡，傾吐半生顛躓流離。

這樣想著，她泰然投入故人的懷抱。輕輕地抓住鎖鏈，不敢太用力，唯恐握手的熱情驚擾了對方。坐姿也戰戰兢兢，彷彿她的體重是一種罪過。企圖讓雙腳離地，無奈昂昂七尺身長。她思緒的鞦韆悠悠盪起。

幼時她身體孱弱，活下來已是不易。孩童的追逐打鬧與她絕緣。可稚童的狂熱總會找到出口，像是浩瀚的海洋流出了鬱塞的終章，向天地的扉頁奔騰。

她愛上盪鞦韆。

盪鞦韆，只要雨勢不必見傘，總應相宜。

鞦韆的鐵鏈是鱗剝的巴別塔，通天不成還冷得不近人情，腥鏽味悄無聲息地泛入掌心的生命伏線。

但她只是皺了皺鼻，毫不在意。

貼坐在小板上，緊握住鐵鏈，腳步豪邁地倒退，貪心地想退得更遠、更遠，在鐵鏈允許的範圍之內。終於她滿意了，在最佳起飛點調整起飛姿勢，小小的腳掌向後有力一蹬，而後輕盈地抬起腳尖，一鼓作氣地劃出拋物線，進軍穹蒼！

那是她離天空最近的時刻，是世上任何一張機票也無法兌現的空乘。那樣虔誠地望著天空，沒人能讀懂她看天的眼神。

豔陽天，天的畫布是裸裎的碧藍，亙古的光在那個年代散射時霧霾濾鏡還尚未研發。既無人擋駕，它便恣意揮霍無邊的光彩，毫無保留地跌向人們駐水的眸，也不管你是否招架得住那樣壯闊的蔚藍。

而更多時候，天空是愛用雲裳做嫁衣的美嬌娥，一片、一片片無暇的雲白為她緊趕慢織，織錦曲成迴文詩，織出駢文驪句遍身羅綺，織出偈語禪宗紅塵作衣，織出天高雲淡——給野，給海，給純潔的浪和痴心的人看。

陰天也適宜鞦韆，暗沉的光線讓她望天時不用眯眼，灰色的，溫柔的天際，低沉撫慰著迎光而淚的倦眼。微黯的天色將堆垛的雲層勾勒出廓然清晰的陰影，好像是素描高手的寫意筆法，質樸淳淳蘊藉玄機深深，饒是你多少神機妙算也辨不出時辰。

至於細雨濛濛，蕩起鞦韆時碎髮拂過臉頰的細癢會被冷雨的涼意覆蓋。望天不被允許了，她就遙遙遠眺，遠遠近近的景物都浮漾在溼潤的雨霧中，雨的蹙音漸漸沉重，是最悲壯的行軍曲，接踵而至踏過耳瓣，待到韻腳消弭後翳入蒼茫大地。她堅持不了多久就下了鞦韆，有些狼狽，有些寒冷。她想回家。

鞦韆是她最愛的親人教給她的，爺爺對她說，盪出去的時候要舒展雙腿，蕩回時就要收回，這樣才能愈蕩愈高。她不以為然，認為所有小孩都對玩耍無師自通。可等她坐上鞦韆後才自嘲地發現違揹物理會遭到大自然的冷遇。盪到極限時她總也不願收腿，適得其反的高度讓她委屈極了。她只是痴心想掙脫地心引力，就這樣蕩飛出去、飛出去，送入青雲。

她願意相信盪鞦韆的稚童都是可愛的。大家都愛盪鞦韆，可沒有誰會長時間霸佔著鞦韆椅。每當她看到孩童瞥來的一眼就立刻心軟，若無其事地把鞦韆鏈交到別人手中，轉身，瀟灑拍拍手，把自豪的背影留給了半空酣暢歡樂的驚笑。

後來她長大了，等背詞唸到“亂紅飛過鞦韆去”與“牆內鞦韆牆外道”時生命裡卻再也容不下一架鞦韆。她長大了，大到被允許乘坐刺激萬分的海盜船和大擺錘，旁人驚呼厲厲中她只想坐回她的'鞦韆。她長大了，最愛的親人已經不在她身邊，教她怎麼忍心坐上她的鞦韆。

童年的鞦韆，她明白，原來是她太重了。

幾年前故地重遊，發現兒時的那架鞦韆不見了，滑滑梯與蹺蹺板也不告而別。原來公園不需要童趣的夢幻，這些忠誠的僕人就被遣散了。鋼筋叢林不佔地，綠化面積的手伸向分畝公頃的樂土。要尋找童趣，只好買一張樂園的入場券。

她抬頭，驚覺這個城市的藍天早已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刻被霧霾塗淡。

而今商城的鞦韆搖椅撩起了她的往事，被店員頻繁的眼神驅逐後，她發誓要築一架鞦韆。

叔本華曾經慨嘆：“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鞦韆，卻屬於釋放與蓄力之間的欣悅。

所以她才會迷戀鞦韆吧，一次又一次地衝向天穹，像是推動滾石的薛西弗斯，永遠疲倦也永不疲倦。

千秋的夢永無休止，鞦韆等待她再次乘風而起，蕩向陰晴雨雪，蕩進白晝黑夜，蕩入天空柔美的港灣，一如她初次坐上鞦韆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