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光影散文

大約已是午夜時分，我的睏倦仍然沒有降臨。外面有月亮的光伸進屋裡，讓原本黑暗的屋裡有了淺淺的明亮。我躺在母親家床上的身體恰好和座北朝向的牆成垂直狀態，這時我就看到玻璃吸納的光映在那面牆上，接著有樹木的影子在玻璃上搖曳起來，佔領著那面牆居中的位置。這樣它就與我的視線遙遙相對。

因為被風吹著，牆壁上就一直變幻著不同的光影，向左向右，或者跑出玻璃方框的侷限，但總以與我垂直的形態呈現著，這使得我能更加清晰地發現它的每一次變步驟。這突入其來的境像令我有些感動，也有種相似的經歷隱約地在大腦裡一點點地迴旋，像一個愈滾愈大的球體，突然就跳出我閉著的眼睛，放大在那面牆壁上。

快四十年了。我那時還是父母跟前一個小小的孩子，和姐姐或妹妹住在二層的閣樓上，我跟姐住的時候，妹接替我回了老家；和妹同居的時候，姐以知識青年的身份到了類似農村老家的地方插隊。有個階段，小小的我，晚上睡不著就坐在床上盯著窗戶看。那個窗戶其實是對開的糊了白紙的方格窗。窗的對面是我家門前一棵楊槐樹，在初夏結滿了槐花後，就歇了下來，開始醞釀和守護它僅有的綠，蓬蓬勃勃的。所以，在夏天，也許是因為空氣炎熱我無法繼續入睡的時候，我就看到，月亮的光把樹木枝條的輪廓印在白紙上，翩翩起舞。漸漸地，那些光影在移動，不知道會過多久，那些舞姿不在了，離天亮的時候就近了。那應該是我童年裡呈現出的最美的童話了，因為我看到的不僅僅是搖曳的光影或者舞姿，還有延展出的和光影與舞姿一樣美麗和憂傷的故事，那時我從姥姥的身邊剛回來不久，對這個陌生的城市有著謎一樣的困惑和壓抑。所以從那些光影裡，很容易使我的記憶再回歸到鄉下的日子。我不記得是冬天還是夏天，或是四季裡哪個季節，人們集中在我最好的朋友小健家二層的平臺上看熱鬧，他們的眼睛一直朝上看著遠處的天空，臉上露出各樣的表情。天上第一次在我眼裡出現五顏六色的景像，亮光照得四周如白晝一般。整個天空看上去，更像一面深色的牆，牆上有巨大斑駁的光影，還有淒厲的聲音。這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我不知道平日裡蔚藍色的天空除了白雲怎麼還有這麼多色彩帶著聲音在我眼前炸響。我就躲在大人們身體的縫隙裡偷偷地看一眼，然後捂著眼睛，渾身戰慄，最後我蹲在地上嚶嚶地哭，沒有人安慰我，因為沒有人顧得上發現我，他們都亢奮地歡呼著眼前奇異的景像。多年以後，在我回到父母的城市，並且再次見證這個令我膽怯萬分的奇異景觀時，我才知道那是放煙花。煙花是在天空開放的花，萬紫千紅。

後來長大了，我想起那個令我膽戰心驚的境況，我以為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缺少安全感的緣故。姥爺姥姥給了我極大的自由，卻看上去有點像個野孩子，隨心所欲地想去任何可以步入的地方，比如和大人一樣爬到別人家二層的平臺上看放煙花。但我內心是多麼綿軟，一遇到恍惚的事情，就害怕的戰慄，甚至哭髒了小臉。事物的兩面性還在於，也正是有了與父母剝離的日子，我的自立能力在進入學校後漸漸顯明出來，一直到現在。可是，我還是討厭彰顯有天空形態各異的煙花，我沒有覺得它在天空開放時，會有什麼美麗可言。我甚至想，也許它還會嚇倒很小的，沒有見過世面孩子們。它在空中綻放的目的正是蠱惑大人，恫嚇孩子而已。

是的，現在我不再害怕騰空的煙花，正如我對此時牆上的光影充滿了幻念一樣。時間的移動體現在牆上風景的變化，剛才還居中的玻璃光影，在我的思想遊弋時逐漸向東，高出三樓樹木的影子也只有一半留在方框裡，卻依就在飄忽搖曳。我照例躺在母親家的床上，看著它完全地隱去。

這張小床並不特屬於某個人，它屬於這個家常住人口之外的寄居者，比如我，比如遠在異國他鄉偶爾探親回來的弟，還有從老家投奔過來的遠房親戚之類。每個人都如這夜半時分，藉著光活躍在牆上的風景，交替著出現，又不會消失，卻也不能常留在這裡。

白天的時候，家裡的人都出去了，我獨自守候在這裡。我坐在寬闊的陽臺上，看著外面，遠處有遮住太陽的樓，一座高過一座，近處有零零散散走過的人，還有偶爾小販的叫賣聲，都幾乎是轉瞬即逝。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也不過離開才三十多年的'光景，我覺得是這個城市遺棄了我，我永遠不可能與這個城市融為一體。是因為陌生，因為隔閡，因為許多道不明的理由。我坐在這個城市的中間，周邊的一切都能將我埋沒，使我又陷入了四十多年前莫大的壓抑和恐懼之中。此時，同樣身邊空無一人，我連一根撫慰的草介都找不到。

終歸是要離開這裡的，明天或後天，我會走出這個房間，回到幾十公里外我的小家，正如我三十多年前的離開，有留戀，但仍然義無返顧。這個家有我的母親，姐妹，她們常常在這裡團聚，在這裡說著過去的故事，企圖從一個個我們一起親歷的故事中，回到久遠的故往。但她們，也會離開這裡。我們回來都因為這裡住著

一個叫母親的人；我們離開，又因為心裡住著一個叫愛人和孩子的人。

就像那牆上的光影，它來到這裡，是因為有面可以依託的牆，它的離開卻是因為外面遊走的月亮。這樣想的時候，白天心裡隱藏著說不出口的煩惱與憂傷也都漸漸離去，世界也都回歸到它本來的模樣。我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愛恨情仇，甚至落魄繁華，其實正如那牆上的光，在行走的舞臺上終會匆匆謝幕，而我們依舊要美好地活著，做一面映襯事物的牆，微笑地接受一切事物的呈現，悉數每一個細節裡令人怦然心動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