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少年已惘然散文

一

喝酒這事跟說話一樣，得講究技巧，怎麼喝，跟誰喝，是門學問。

一言概之，喝酒得見人跟人喝，見鬼跟鬼喝。遇上不能喝的人，他自然畏酒三分，你說，先乾為敬，他下不了臺，你照顧他小抿一口，他又覺得你看不起他。這樣的人至多讓你絞盡腦汁反覆斟酌祝酒詞。

喝酒最怕是遇上不怕死的酒鬼，一旦讓他盯上必定卯足勁和你決一勝負。比這更恐怖的莫過於不能喝酒卻又酒膽包天的人。

我認識一哥們，他喝酒不為別的，只求一醉。

醉後百態，有的人情緒失控，痛哭失聲；有的人話匣大開，發表演講；還有一種善心澎湃，分發身上財物。我這哥們以上皆不是，他醉態絕逼是我認識的人中最獨具一格的。

每次他喝醉都讓我特別憂愁，因為他有個怪癖，喜歡醉後講英語，自己說也就罷了，還要求別人必須跟他一樣也用英語對話，我那貧乏猶如撒哈拉沙漠般的詞彙量通常在半個鍾之內就捉襟見肘。

倘若是在咖啡廳或是酒吧也能接受，我只當是練習口語增加詞彙量了，但他每次都是在深夜的大排檔上喝的酩酊大醉。

大排檔的老闆娘邊烤雞爪邊偷瞄我們，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要裝逼在大排檔裝個毛，有本事你去武漢天地找幾個外國人對話。

我稱這哥們叫做英語哥。英語哥曾是我的英語家教。我讀高中時，我媽突然領回一穿著老式涼鞋戴著眼鏡瘦瘦弱弱的書呆子，對我說以後每個週末他就過來輔導你英語了。

那個時候英語哥不愛喝酒，更不會喝醉後拉著別人講英語，他木訥靦腆僅知道英語，還有他的小女朋友。

二

英語哥和他的姑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標準配置，姑娘是班上的文娛委員，英語哥當任班長。高中時，兩人情竇初開揹著老師家長談戀愛。

為了避免流言蜚語，放學回家都是姑娘走前面，英語哥隔著一二十米的距離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到了院子裡，他們才敢靠近彼此在院子裡閒聊。花園裡那張長椅見證了每一個他們牽著手依依不捨的夜晚。

高中的他們被鋪天蓋地的卷子所淹沒，沒什麼時間，唯一的娛樂是週末坐在公汽的最尾，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一路將風景都看透了，還是對彼此相看兩不厭。

那個時候他們是真幸福，幸福得心無旁騖不知天高地厚。即使不能在學校裡光明正大的戀愛，可那些滿溢的愛總會從姑娘和他的相視一笑，擦肩而過中流露出來。

我一直覺得戀愛絕對不會影響學習，如果因為戀愛導致成績下降，那一定是你找錯了物件。愛上一個對的人，他會使你變成更好更優秀的人，他會成為你立誓完美的動力。相愛的兩個人應該是相互扶持作彼此的柺杖往更高山路前行，而不是成為對方的包袱，拉住對方向萬丈深淵裡跳。

姑娘高中的時候成績不是很理想，英語哥暗地裡打起了如意算盤，想著提前拜見岳父。提出到姑娘家裡輔導她英語。姑娘思忖良久，橫了心答應了他。

有了這個契機，兩人再也不用週末出門坐公交約會了，在姑娘爸爸意味深長的笑中，他和姑娘一起度過了漫長煎熬的高考衝刺三個月。結果高考成績下來時，姑娘除了英語成績特別優異，其它科目依舊不堪入目，最終沒能和英語哥上同一所學校。

姑娘家境複雜，出自重組家庭，後母雖未對她百般刁難，但也沒把她當自家人看。捉住這個機會，後母暗藏私心，跟姑娘父親提出意見，國內沒有學校讀索性把她送出國吧。男人五大三粗哪裡有女人心思細膩，一聽這話竟點頭贊同，認為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姑娘一向是逆來順受，英語哥一個外人哪裡插得上話。出國是板上釘釘的事，無法改變，只好接受。為了抓緊相聚的一分一秒，英語哥承接任務，繼續來姑娘家輔導她雅思。

姑娘爸爸對這個小夥越看越歡喜，他問英語哥，你們這樣要好，你英語又那麼好，不如你們一起出去吧，在國外也好有個照應。

英語哥聽後默不作聲，他不是不想出國留學，但他家境不算殷實，出國需要一大筆錢，他們家不會同意出這個錢送他去國外留學。

姑娘還是獨自一人上路了，英語哥也成功打入姑娘家內部，不僅姑娘爸爸中意他，連姑娘家養的那隻小藏獒都被英語哥收拾的服服帖帖。

三

無論在哪個國家，在國外生活都需要一大筆錢支撐。原本姑娘在家，後母每月生活費不敢苛刻，她一走，家裡的財政大權全全落入後母手中。姑娘在國外的生活費，一次拿的比一次少。

英語哥害怕姑娘過苦日子，時常大包小包的往國外寄包裹，小到熱乾麵大到電飯鍋，郵寄條疊起來厚厚一摞。國際郵費奇高無比，寄一次至少八九百。家裡給的生活費基本全部貼在了給姑娘買東西上面，其它錢都是英語哥在外面作家教賺的。

他的確窮的揭不開鍋，因此也摳門。我們一行人去歸元寺求籤。解籤的時候，和尚說施主隨喜。我們畢恭畢敬上交五十，就他一人從兜裡摸出兩塊錢拍在桌子上。

那時，他為了賺錢一週要上七八節課，還要輔導姑娘弟弟的英語，把自己累的像條狗一樣。總能在等待我做卷子的短暫時間裡就昏睡過去。

為了能完成家教時用到的卷子，他開始學習抽菸提神，一根菸可以支撐他半個小時的清醒。他每次自我調侃，“我覺得咖啡喝起來挺耗錢的，也不是極其有效。一包煙便宜的煙才幾塊錢呢，我總抽得起吧。”

其實，那些都不是最苦的。金錢的壓力對英語哥來說是姑娘在他身上烙下的甜蜜負擔，他背的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最難過的是，思念湧動好像溼冷的沼澤一樣夜夜侵蝕著他。

他在地球的另一頭，日夜思念著他的姑娘，睡覺的時候也想，吃飯時想的停箸忘食，過馬路的時候想到恍了神，綠燈亮了也不自覺。無時無刻，他都在幻想姑娘現在正在做什麼，或許在吃麵包，抑或是在專心聽課。

他點亮床頭燈，她的世界裡正是豔陽高照。每次看到新奇玩意，他都想打給姑娘，卻驚覺，原來這個時候她正在酣睡，他只好煎熬到午夜，虔誠得守在電腦前等待頭像亮起。每次被家長斥責，他難過的睡不覺，卻不敢告訴她。

不能牽手，不能擁抱，不能親吻。無法在一起吃飯，無法一起看電影，甚至無法互道早安。高興還是悲哀，都無法與她親身經歷。她不在他身邊，唯一能聯絡彼此的只是一根脆弱得甚至看不到的電話線。

他已經快記不得她的體溫了，也快遺忘她手的觸感，可是她的笑容夜夜入夢，使他淚溼春衫袖。

每一個白日都如此難捱，每一個黑夜他都不願入睡，只為與她在電腦前相守多一秒。

他把晚飯移到午夜，孤單面對電腦，和姑娘一起對著冰冷的螢幕幻想正和對方同坐一桌吃飯，常常吃得姑娘和他都淚如雨下，眼淚伴著溫熱的飯菜，哽咽難以下嚥。

英語哥後來和我喝酒時，在大排檔裡拿著啤酒瓶中氣十足邊喊邊摔，沒對著電腦兮兮眼淚拌飯的都不叫異國戀過！

四

數著分秒，度日如年的日子終於過去，英語哥和姑娘盼來了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

充滿眼淚的地方有三，火化場屬其一，教堂其二，機場入境關口為其三。姑娘很想矜持一點，努力壓抑住翻江倒海的思念，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即使夜夜都在視訊，她還是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當她看見他的一瞬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姑娘從閘口飛奔而出，撲進英語哥的懷裡，未語淚先流。兩個人不顧周圍異常的目光，狠狠擁抱，想要把一年的時光都補回來。

放了行李，英語哥帶著他心愛的姑娘去吃大排檔。久別勝新婚，凡落入俗套的話基本都是真理。他們坐在喧囂髒亂的夜市中，十指緊扣，雙手汗津津也不願鬆手。

英語哥知道姑娘熱愛麻辣小龍蝦，給她點了一盤，還點了幾盤小菜。末了，他多口問了一句現在的小龍蝦多少錢啊？老闆娘叉著腰翻了個白眼，75，極品的，你看看別人家的蝦還沒我家一半大呢。英

語哥一下傻了眼，他身上總共才帶了兩百塊，本想再點一盤小龍蝦給姑娘吃，沒想到物價漲得比洪水還快。

英語哥有苦難言，不停夾著毛豆，沒有動那一盤小龍蝦。姑娘撥了蝦殼，笑臉吟吟，往他嘴裡送，他連忙慌張擺手，你吃，我喜歡吃毛豆。

多次拒絕以後，姑娘臉色慘白，突然淚如泉湧。這一哭，英語哥手足無措，他問她，好端端你哭什麼？是不是不好吃，還是太辣了？我們換一家吃好麼？別哭。

經他一勸，姑娘哭得更難過了，她抽泣著斷斷續續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為什麼讓你陪我吃東西，你都這麼難受？

英語哥說不出話來，姑娘不知道他其實很想和她一起酣暢淋漓吃小龍蝦，可是他是真窮，窮的只夠買這麼一盤小龍蝦。

這樣的理由，讓他覺得在姑娘面前抬不起頭，無論無何，他也說不出口，所以他只好說，我吃飽了，我最快樂的是看著你吃得那麼開心。

英語哥次次講到這裡，都會抱著瓶子口齒不清的說，那時候真好啊，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會教英語，只會出卷子。我窮的只有愛了，我只有她。可是我把她弄丟了埃Where is she……tell me……

我們在阿力燒烤吃飯，他拉著姑娘站起來挨個的敬酒，搞得跟真的拜堂成親似的。

英語哥始終在乎自己家裡條件不好，他問姑娘，要是我存款沒有十幾萬，沒有房，你爸不會不願意把你嫁給我吧？

姑娘回頭跟他爸說了這件事。他爸頭如搗蒜，一個勁的說，要是別人肯定不嫁，要是他，我倒貼三十萬把你嫁過去也願意埃英語哥聽後，感動的淚涕滿面，只差給他磕頭敬茶，開口叫聲岳父大人了。

我們都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地跑，個個會說點頭YES搖頭NO。遺憾的是，很多事就在我以為中偏離了軌道。

五

姑娘在國外進修四年，再過一年，她就該回來了。英語哥畢業後和朋友合夥開了個英語培訓中心，事業步上正軌。

他還是萬年不變的.窮酸樣，吃飯永遠對賬單，為了兩塊錢和看電動車的大媽爭論不休，大概是那幾年窮太狠了，改不過來習慣。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英語哥和姑娘不像以前那樣粘膩了，時常開了視訊也不說話，在電腦前各忙各的。他們已經記不清楚上次無憂無慮聊天是多久以前的事，英語哥開了培訓班後變得更加忙碌，往往沒聊幾分鐘就趕著出卷子去了。他很久沒有主動打電話給姑娘了。直到，姑娘家的小藏獒出事了。

姑娘弟弟帶著它出去玩，一不留神沒堤防讓它咬傷了路人。恰好逢到武漢嚴打大型犬，小區一時人心惶惶，鄰居杯弓蛇影，把他們給舉報了。隔天就來了警察強制性把藏獒帶走了。說是帶去動物收養所，大家心知肚明，十成十當天就給斃了，指不定現在燉誰鍋裡呢。

姑娘接到訊息的時候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她質問他，你怎麼不攔著啊？

他啞口無言，支吾道，我當時在上課。

姑娘幾乎歇斯底里，上課上課，我每次打給你，你都說在上課。你有多少課要上？

狗畢竟從小跟英語哥也親，他心裡也不好受，姑娘聲音尖的有些刺耳，他一時沒忍住，朝著話筒吼起來。

我不上課，怎麼賺錢？難道要我一輩子當家教麼？我不想吵架，你冷靜一點。

冷靜？你覺得我們之間還不夠冷靜麼？姑娘在話筒另一邊冷笑起來，如果今天不是我家狗被帶走，而是我在國外向你求救呢？因為上課掛了我電話，你會不會後悔一生。

英語哥無言以對，兩人都很崩潰，長久在電話裡沉默，最後姑娘打破寂靜，說，我累了。就這樣吧。

話筒裡傳來孤獨的忙音，他握著手機，油然而生一種乏力感。

回想到這裡時，英語哥會嚷著要我們再加一箱啤酒，他喝紅了眼，拍著桌子說，現在微博裡不是流行那句“我雙手抱著磚就無法抱你，我放下磚就無法養你”麼，我告訴你們，都他媽是放屁！她想要一個擁抱，你一心想給她建座房子，卻忘了給她一個擁抱。一切都是本末倒置，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

異地戀的情侶之間吵架最難彌合。哪怕現在科技如此發達，視訊再怎麼高清，也比不上一個吵架後的擁抱來的真誠。隔著螢幕，近在面前卻咫尺天涯，兩人難以感受到對方的難過與傷心，所有的猜忌，懷疑，嫌隙都易由距離產生。

而在一起久了，激情褪去，維繫在兩人更多是親情。以為對彼此足夠了解，乏於溝通，演變成誤會。如若一味選擇逃避，不願面對問題，沉默侵襲而來時，感情也危在旦夕。

僅因為這次吵架，還沒等到姑娘回國，兩人都憋著氣不肯低頭，再也沒聯絡過。

可悲的是，感情的累積需要無數個電話，無盡的擁抱，然而一念之間就可以輕易讓好不容易築起的城牆轟然崩塌。

六

故事講完了，我問英語哥，你當初為什麼不去找她好好談一下。

他低著頭，說，miss這個詞除了思念，還有錯過的意思，你知道麼？

他雖答非所問，我也能明白他想說什麼，大概年輕一點的時候，我們都因為可笑的自尊與愛過的人擦肩而過。當錯過了愛的人，我們悔不當初，等遇到下一段感情時，放下全部自尊去愛，結果依然滿盤皆輸。那麼，到底該不該要可笑的自尊呢？

其實，跟小馬過河的故事一樣，松鼠說太深，水牛說淺，只有去試過了才能知道底限應該標在哪裡，可以讓我們不失去愛人又不必愛得顏面盡失。

不過，縱然有一天我們取得真經，修得成仙，有些人也終歸錯過了。一切是個過程，他教會你愛，然後你帶著他留存在你生命中痕跡愛下一個人，沒有錯過的人也不會有如今的我們，過去擁有缺憾才會懂得現在珍惜。

最後，英語哥喝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哆嗦著從懷裡掏出手機給我看。整個收件箱裡只有一封資訊，沒有署名顯示的一串號碼，應是姑娘最後發給他的，螢幕上只有三個字，謝謝你。

謝謝你，雖然我們沒有在一起，謝謝你與我看過日月星辰，謝謝你願意陪我翻山越嶺同我患難與共，謝謝你，在我脆弱得時候守護著我。

雖然我們沒有在一起，謝謝你，讓我參與你最美好的時光，謝謝你曾把我放進你未來夢想，謝謝你，我最初愛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