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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籠和筲箕以及葫蘆瓢散文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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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籠】

蒸籠和筲箕以及葫蘆瓢散文三題

荊楚一帶,竹子多。洲島四圍環水,竹子更是遍地。竹子的品相也好,中通外直,勁到堅韌,適合做各種東西。牀、椅、籮筐、篩子、蒸籠……不勝枚舉。雖同為竹品,牀椅、籮筐、篩子什麼的都離不了清涼之意,蒸籠不同,它是熱氣騰騰、豪氣沖天。

蒸籠底要用質地粗大的竹子來做,竹子從中劈開出竹片,約莫兩個指頭粗的竹片即可。每個竹片之間間隙一致,不能太大,大概一個手指的距離。蒸籠外圍則是劈成細小的篾片緊密編織的圓框,圓框上是形如斗笠般的蓋子。蓋子仍然用竹蔑密密地編織成。蒸籠坐在大鐵鍋上,敦厚、樸實、貼心,值得農家人信任。

新麥出來,照例是要蒸一鍋饅頭的。新麥磨出的麪粉細膩、潔白,陽光與泥土混合的清香飽滿悠長,關鍵是春天青葱美好的氣息縈繞其中。發酵後的麪粉,被捏成圓形或者方形的磚塊,猶如出生的嬰兒,被帶出來見見太陽,新鮮美好。蒸籠被清水刷洗多遍,放在紅火的太陽下烘乾,再鋪上剛從荷塘裏摘下的小片荷葉。荷葉綠油油地,圓形或者方形的麪糰白白淨淨,坐在荷葉上,煞是好看。

講究的人家,會根據麪糰大小,恰倒好處地撕碎荷葉,放在麪糰下,一個個麪糰便坐在了綠色清香的荷葉上,再坐進蒸籠裏。我母親是有情趣的人,她捏出的麪糰不是圓形也不是方形的,而是拳頭般大小的動物,老鼠、兔子、黃牛等等,還有一次她給我們捏了一個胖胖的娃娃。雖然笨拙了些粗糙了些,卻仍為我們喜愛。蒸新饅頭是我們最美的期盼。

大鐵鍋已經放好了涼水。涼水上便是裝滿了麪糰的蒸籠。亮堂堂的火苗呼地一下在灶塘裏竄起,引燃出噼裏啪啦的麥秸杆,麥秸杆上是棉柴或者樹枝,它們逢火就笑,渙散着身子骨,蓬勃出熊熊火焰。鐵鍋裏的涼水開始咕嚕叫喚。似乎忘記一件事,蒸籠上的蓋子也是竹蔑編織的,跑氣。於是,找出清洗乾淨的濕紗布,蒙蓋在蒸籠蓋子上。

這才準備就緒。灶塘前遞火的人,仰着一張臉龐,對着灶口,一邊由着紅通通的火光映照,一邊又陷入遐想。漫無邊際。

一切都是亮堂堂的。火焰。臉龐。心事。灶台上升騰的白茫茫的水汽。還有嘰裏咕嚕的水沸聲和瀰漫的麥香。

水汽越來越豐沛,它們在沸水的催促下,從蒸籠的各處縫隙裏溢出,飄逸成綿延的白霧。裊裊地升騰,到了屋頂上空的亮瓦。亮瓦先前是金黃的,裹滿了太陽的光澤,現在卻被豐沛的水霧氤氲,猶如扎進池塘裏的黃月光。清明而令人恍惚。

霧氣小了,慢慢縮回蒸籠和鐵鍋底部。此時,灶塘不能再遞火了,由着剛才的殘梗敗葉燒吧,火勢小了,餘温還在。正好契合了蒸籠裏的饅頭出籠時分。

揭開蒸籠蓋子的剎那,會有一陣突如其來的喜悦。芬芳和滿足,在蓋子舉起的剎那,化做霧氣,撲面而來,清洗那張迎向的臉龐。人提着蓋子不動,微微勾腰,眼神盯着霧氣下的新饅頭,等待這陣清洗,從皮膚到內裏,到整個身子骨。

清香的糧食,在舌間的攪拌下,催生味蕾和其它嗅覺。幸福降臨。

蒸籠到了年底才被大派用場。蒸肉蒸魚,蒸南瓜蒸肉糕,還要蒸飯。嘰裏咕嚕的沸水下的蒸籠在舊曆年到來的前一刻,就是忙碌的主婦。它竹蔑的紋理都是香噴噴的糧食味道。無數次的水火沐浴,蒸籠周身漫溢着桐油般的亮澤。

自然,蒸籠是與大鐵鍋和灶台匹配的。註定了它的安身之所在於鄉野。城市裏的蒸菜蒸糧食似乎與蒸籠無關,那些菜餚糧食全部被關進鋼鋁製品裏,遠離了竹子,遠離了柴火,遠離了新鮮的糧食。我們吃到的蒸菜蒸糧食,自然與鄉野無關了。化合物提高了速成效率,也屏蔽了自然的清香。我們只好硬起心腸,不想它了。

【筲箕】

島上有一句歇後語:螞蟻爬筲箕——路數多。是讚揚人活動能力強有能耐的好話。看看筲箕吧,就是竹子劃出的細柔篾片編織成的物件。篾片與篾片之間的縫隙,恐怕難得數清,即使能數清,也沒有人真正去數,數清楚了,這物件作為筲箕就會大打折扣。説白了,筲箕就是要這些若即若離的縫隙,通風、透光、瀝水、滲沙,留在筲箕裏的就是乾淨東西了。

筲箕最主要用途是洗菜。從菜園子裏拔起的蔬菜,還帶着泥沙草屑蟲子,還有糞水雨水澆淋的氣息,還有被蟲子吃掉一半衰老腐爛另一半的殘梗爛葉。不要緊,先摘掉根鬚蟲子老爛的部分,然後交給筲箕吧。筲箕的條件太得天獨厚了,篾片柔韌,不至於蔬菜變質,縫隙不計其數,是洗滌的無數通道。等到泥沙塵埃大致差不多被過瀝,提起筲箕吧,淅瀝啪啦的水聲中,看看留在筲箕中的蔬菜,白的一塵不染,綠的純粹,其它顏色更是惹眼。不放心,如此重複二三遍,筲箕更爽目了,它幾乎忍不住地叫出聲來——乾淨了。

放在筲箕裏的蔬菜,在廚房角落裏,從來就是體面人家的女兒,要人舒服要人放心,還能給操廚的主婦增添驕傲。

而筲箕另一大用處,就是盛裝沒有吃完的剩飯。再沒有比筲箕更加合適的盛裝剩飯的工具了。它天然質樸,通風通氣,它在無數次水洗中修來一身的通透清爽。當天沒有吃完的剩飯,被盛進筲箕裏,即使在最炎熱的三伏天,也不用擔心它會發餿變質。裝着盛飯的筲箕,可不能隨便放灶台砧板什麼的,必須放在通風的物件上。比如,放倒的椅座上。有經驗的人家,在廚房裏會準備好飯架子。架子是縮小版本的擔架,頭尾被繩子繫好,繩子從廚房頂上的木樑垂掛,飯架子就結結實實地掛在廚房裏了。放在飯架子上的筲箕,最大程度地發揮一隻筲箕的作用,它裏面的剩飯,第二天早上中午甚至晚上,吃來都沒有問題。這點類似現代家庭冰箱功能了,可冰箱作為現代科技產物,有利也有弊,比如保鮮就有折扣,而筲箕則能保鮮保質,更要人放心。

看來,筲箕是屬於女人的工具。

也不全對。有時逢上收穫季節,綠豆收上來了,花生收上來了,高粱也收上來了,家裏能夠裝的基本都已經裝下,簸箕什麼的,都派上了用場,還不夠,筲箕又挺身而出,滿載着糧食。僅僅載下,就小看了它,什麼不能裝載?非得要它。要它裝載,就是要它過濾,糧食和廢物的分類。這些就是男人的活了,也不絕對,女人也做這些,説更準確些,本該男人做的有些女人也會做,比如,我的母親。

她端一個大簸箕,左右上下顛簸搖晃,顛簸出虛浮的殼和沙,留下沉甸甸的糧食。大簸箕沒有縫隙,細碎的垃圾難得清理。筲箕就出場了,左右上下,上下左右,母親懷抱着筲箕,勾着腰身,如同跳舞般地搖晃。那些石塊、紙屑、泥沙、物殼多麼乖巧啊,從筲箕縫隙裏漏下,從筲箕邊沿飛出,從母親懷抱中跳落在地,它們散落在母親腳下,依依不捨,卻又深明大義,離去。

我祖母只能簸筲箕,她無法簸簸箕,因為她的小腳,她站不了多久,再加上祖母延伸體一直虛弱,站着站着就會發暈。但她簸筲箕,站着坐着,都熟練得很。她與母親簸筲箕不同,母親簸筲箕很私人化,如同小時候我看的皮影戲,雖看着熱鬧烘烘地,卻分明給人留下影子般的寂靜。祖母卻簸得熱火朝天,一邊簸着一邊咕咕喚着雞鴨,明明雞鴨是她喚來吃地上簸掉的秕穀,卻又着急地趕雞鴨一邊去。這樣喚着趕着趕着喚着,糧食就簸乾淨了。祖母唉唉兩聲,坐在椅子上,看着還圍在她腳邊的雞鴨,卻沒了聲音。

我大姑父是做筲箕的好手。這在鄉村算不了什麼,關鍵是大姑父家後面有一大片竹林,毛竹、貴竹都有,做筲箕簡單方便,做着做着,大姑父就掌握一手好技藝,但僅限於筲箕竹籃子而已。這也緣於它們的功用普遍化。每個家裏,恐怕大小筲箕都在三個以上吧。

我家後面的竹子有限,祖父父親都懶得做,而祖母母親畢竟是女人,也沒有這份閒心。我家的筲箕基本由大姑父提供,大姑父送來筲箕同時,總會外加什麼,比如竹籃子,比如齊刷子,比如吹火棍等等,都是由竹子做的,都是些小物件。可單純的小物件,專門送來有些失禮,多了的小物件,肯定是禮數週全了。這符合大姑父的為人。大姑父早年參軍,曾經參加解放戰爭,一直有軍銜。但有一年,面目憔悴的大姑,坐着村子裏的一輛牛車,顛簸着幾天幾夜,感到省城找到大姑父,大姑哭了。她述説一個女子,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在島上的為難。

我大姑是漂亮的,眼睛大而黑,鼻樑挺直,身材嬌小,算得上我們村裏的美人兒。但漂亮又成為大姑的麻煩,甚至要大姑心悸。村子裏的最有實權的人物看中了她,大姑害怕極了,卻無計可施。作為一個弱女子,她該用什麼來保全她的尊嚴?從身體到心靈。我是清楚的,她找我祖父哭訴過,可終究是嫁出去的女子,她總不能天天窩在孃家。祖父就火了,朝大姑嚷道:你嫁了男人,男人就是保護你的,現在你在受難,他在一邊不管不問,這與守活寡有什麼區別?大姑想想也是,不顧婆家人的阻攔,到省城尋夫攤牌去了。大姑留給姑父兩個選擇題:要麼休了她,要麼跟着她回家種田。大姑父想都沒有想,馬上給軍隊領導留下書信,徑直和大姑回到島上。從此,一個軍官就解甲歸田,守着我的大姑生兒育女,種田養家,閒暇就做筲箕。

我們搬家,我走出孤島,工作成家,但姑父的筲箕卻每年不斷出現在我的廚房。姑父不到六十歲就走完了生命歷程,先大姑而去。但大姑父的做筲箕手藝卻留傳給我的表哥,他空閒時,會做許多許多筲箕,然後挑到鎮上城裏去賣。到城裏賣筲箕,總不忘給我捎帶一兩個,我從不拒絕。我在內心深處,總是認為,廚房裏的東西越是天然越好。

鄉村正在萎縮,而鄉村一些固有的風物也正迅速地消失,可是,筲箕卻不會。至少,在我家的廚房裏,我不會不讓筲箕缺失。我那麼有理由地相信:竹子沒有消失,筲箕就不會消失。

【葫蘆瓢】

每年夏天快要結束時,祖母都會顛簸着小腳收拾瓜藤架子。豇豆、苦瓜、南瓜、娥眉豆、蘿梭等,被摘掉最後一架瓜果蔬菜,然後從架子上拉扯下蒼老快要成繩索的藤蔓。別看那些纏繞在架子、柴垛子、樹木枝椏甚至爬到房屋頂上的藤蔓,枝葉枯索稀拉,可旁逸出去的枝蔓卻纏繞得一塌糊塗。收拾這些,需要的就是細心,還要有抗拒蒺藜般的針刺手心的忍耐力。有些人家認為白費工夫,懶得理睬入秋凋零的瓜蔓,任其在秋風冷霜中老死。祖母是不允許的,具體什麼原因,她也説不出所以然,但每到秋風灌注大地之前,她會花費三五天站在瓜藤架前,一把一把地清理出藤蔓殘骸,堆積在地上,等待它們真正汁液枯萎乾淨,然後纏成一個柴把,扔進灶膛,燒掉完事。

燒完了,灰又被祖母扒出,攏在一起,是上好的草木灰咧。草木灰裏埋着入秋的辣椒,據説可以保鮮到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冰雪皚皚的冬天裏,配菜的辣椒青得猶如翡翠,紅的彷彿燈籠。草木灰的主要作用還不是保鮮蔬菜,而是來年春季,下到菜地裏做為肥料。如此説來,這就是祖母清理瓜藤架子的緣由了。可祖母卻總説,收了好,收了彼此乾淨,來年又是簇新簇新的。祖母的緣由終是她心底裏的謎了。

收完了嗎?沒有。那爬到豬圈上的葫蘆枝葉,滄桑着笑容看着我們。老褐色的蔓子,撐不開一個巴掌的葉子,在秋風中淡定氣閒,不為所動。它知道它的壽數還沒有到。比拳頭大的葫蘆還沒有撐圓肚皮就老了,是心事多的少年,它掛在枝蔓間,有深深的歎息,卻最終屏住不出聲,它幾乎是一夜間就醍醐灌頂:如若來到世上不可避免地離去,早與晚又有什麼區別?又有什麼事情值得傷心歎息?不如豁朗了心胸,等待收容。

還有一個大腹腔的葫蘆。它曲線優美卻雍容大度,垂掛着自己,以近乎天空黎明前般的顏色坦然存在,青白中滲透着金黃。它早已知道,作為一隻葫蘆,在腹腔中盤絲錯節內瓤時,一顆心也慢慢地修煉出從容和閒適。

你看見過用這麼大的肚子來盛裝一顆心的東西嗎?

祖母舉着菜刀割下大葫蘆時,嘖嘖讚歎。她一隻手託着葫蘆的底座,另一隻手握刀。在葫蘆離開藤蔓的剎那,祖母用雙臂把葫蘆抱在懷裏,以防葫蘆掉在地上。

祖母割下的還有那隻小葫蘆。

割下的`葫蘆,又重新被吊起。祖母説,它們還有念想,等所有念想都乾淨了,我就劈開它們,它們就是葫蘆瓢了。

念想……我不禁重複這個詞語,心中有惋惜和疼愛。祖母説,咳,能夠把念想修出實用的瓢,也是葫蘆的所願啊。信佛的祖母凡事都會從佛理來想一些東西,在她看來,葫蘆瓢從葫蘆一路老來,就是修心的過程啊。

葫蘆老得泛起黑斑,完全褪掉青白色,黃澄澄地,猶如掛在原野深處的秋陽。祖母做葫蘆瓢了。很簡單,從中剖開,取出內瓤,內瓤洗乾淨,曬成不沾油膩的抹布,左右兩半的葫蘆上了一層桐油,就拿到外面晾曬了。桐油幹了,葫蘆瓢就誕生了。大葫蘆瓢用處廣泛,一個舀水,一個盛物,名副其實地履行一隻瓢的職責。小葫蘆呢?祖母很聖重,沒有剖開,只是從頭尾挖開小洞穴,掏出內瓤,做成一個完整的葫蘆瓢,也不上桐油,在祖母反覆清洗乾淨後就收起來了。

小葫蘆瓢再次出現時,是第二年的春天。我舌尖佈滿了針尖般的小點點,開始是一兩粒,黃色,黏附在肉紅舌尖上,拉扯着。一天後,舌尖驟然增加了重量,蠕動有輕微的疼痛。舌尖終於沉重如山了,滿滿地壓住嘴巴,也日夜拉扯着我的神經。我對着母親的大穿衣鏡,艱難地吐出舌頭,看見肉紅的舌尖已經被一層白色的膜覆蓋,再艱難地吞回舌頭,鏡子裏的臉龐被疼痛扭曲,呲牙咧嘴。

母親買回消炎藥,要我按時吞服,同時囑咐我要多吃蔬菜。蔬菜吃了,消炎藥也吃了,舌頭不僅沒有減輕重量,相反,説話和吞嚥都成為問題。那些天,我寢食難安,疼痛纏身。祖母拉我一邊,説,有妖魔附身了,要驅魔。我萬分驚訝,又充滿恐懼:妖魔爬到我身體裏去了,我豈不是……淚水浮上眼眶。祖母擺手,沒什麼了不起的,晚上看我的,保證你明天就沒事了。

暮春的夜晚,圓月泛着白銀的光芒,消融着濃黑,大地彷彿裹上一層白霜。祖母顛着小腳拉我到屋外站定,她的臉龐在月光下浮現一層神祕的光膜,核桃殼似的皺紋也被銀光撫平。祖母遞給我一個瓢,就是風乾的被掏空內瓤的小葫蘆。瓢面厚實、光滑,有金黃的色彩。祖母把葫蘆瓢放在我的雙手上。橫躺在我手心的葫蘆瓢,凹起的肚皮令我想起慈悲萬能的如來佛。她從左衣袖上取下彆着的小銀針,拉我正對着亮堂堂的月亮,囑咐我——一定要心誠,月亮才能看見隱藏在你身上的妖魔,才能幫助你用銀針扎死妖魔。迎着亮堂的玉盤般的月亮,我仰起了脖子,額頭上的一縷黑髮搭在眼角,我忍痛撮起嘴巴吹開了它們,也吹出發顫的哭聲。祖母開始唸唸有詞,針尖在葫蘆肚皮上緊緊密密地紮了一圈,又反方向紮了一圈,最後,祖母舉起右手,在半空停頓了下,用力朝着圓圈中央狠狠刺進,銀針陷入了葫蘆瓢的紋理中。祖母舒了口氣,説,明天就會好的,睡覺去吧。

你能相信嗎?祖母這種近乎迷信的巫術,卻真的奏效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我能喝水,吞嚥飯糰了。母親又遞給我藥片和涼開水,我仰起脖子汩汩吞下。中午,疼痛完全消失。我心中一直疑惑,到底是藥的作用,還是祖母真的扎死了進駐我身體的妖魔?至今,我無法得出準確的答案。

而二十多年後的春節,我帶着出生不久的女兒回父親的老家(父親他們本不是洲島人,為躲避戰亂才在父親十歲時搬遷到洲島上),是在一個窮鄉僻壤。剛好那些天一直雪花紛飛。女兒發起高燒,我們攜帶的感冒藥無法使女兒退燒。到了晚上,女兒還是高燒不退,而老家那裏最近的衞生院也有上十里路程。手忙腳亂的我看見穀粒堆中的葫蘆瓢,祖母驅魔神氣的一幕又閃現我眼前。我竟然仿效祖母,在雪地裏,對着稀薄的月光左扎葫蘆瓢右扎葫蘆瓢,朝葫蘆瓢中心扎去。

第二天,女兒全身火燙般,高燒更加嚴重。我們只好包車去城鎮找醫院去。事實證明,祖母那一套失效,或者説我沒有祖母的巫術。

可這絲毫沒有妨礙我對祖母巫術的信任,相反,我倒認為,那種能夠與神明通融的技藝並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夠隨便擁有的。而大地上總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物,在長年累月的修為中,與神明取得通融的機緣,補救、修葺大地物事的漏洞和創傷。這是屬於大地與天空的祕密。天空之遠,大地之盛,肉眼與手腳的限度根本不值一提,只有看天為天看地為地的心靈才具備這種可能。

祖母對瓜果、葫蘆、一隻瓢的信任,本身就是神明般的信跡。她有緣看見並佈施,是她修心的功德。於一個類似我的庸常俗人,又怎麼能輕而易舉地創造出神明般的奇蹟?

而剩下的是,我熱愛,從大地生長出來的蔬菜、花草、瓜果……自然物事,這是一隻葫蘆瓢給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