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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紅蘿蔔後3節(莫言作品擬入選高中語文讀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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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紅蘿蔔後3節(莫言作品擬入選高中語文讀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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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那個金色紅蘿蔔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蔔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着,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蔔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凌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着。幾隻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着滾動的霧。有一隻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着朝河裏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着,霧象海綿一樣富於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呷呷"地發着牢騷。後來,太陽鑽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衚衕和隧道,從衚衕裏,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着一卷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着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隻公鴨子跟它身邊那隻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説: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後也下了河拖着桶殘水,那隻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迴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傢伙,天天追着我説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着,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嗄嗄嗄嗄"地亂叫着。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着背,象在身後生着一個鐵匠爐。夜裏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裏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裏很響地説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於沉寂。他再也睡不着,便踏着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着,看着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着他。露出來的水面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着:"孃的,鐵匠爐裏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捲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着。"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幹什麼?"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説,"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裏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説。
"走了。"
"怎麼辦?讓他跟着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説,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着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裏有什麼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衝着黑孩説。他又問小鐵匠:"怎麼樣你?把老頭擠兑走了,活兒可不準給我誤了。淬不出鑽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説:"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幹。"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乾兒。"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剷煤塞到爐裏,使橋洞裏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鑽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着。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裏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裏試試水温,手臂上被鋼鑽燙傷的地方纏着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裏散出來。黑孩的眼裏蒙着一層淡淡的雲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鐘以後,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裏,一道光線照着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鑽淬好,親自拿着送給石匠師傅去鑑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光。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稜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着他,開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着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着,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裏摻着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下不轉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着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捲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塗,往他眼裏鑽,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着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裏,褲頭全濕了,一半貼着大腿,一半在屁股後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捲起來,撫摸着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着。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着,摸索着,尋找着。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着。
"黑孩,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黑孩投過去,泥巴擦着他的頭髮梢子落到河水裏,河面上盪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着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脣沾到了河水。他轉回身,"唿唿隆隆"地躺着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面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嘟嚕嚕"地響。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象蠶蛹一樣硬梆梆地翹着。小鐵匠舉起那隻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臟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鑽,不比老傢伙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頸。

鐵匠爐上暫時沒有活兒,小鐵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爐邊烤着。黃麻地裏的風又輕輕地吹進來了。陽光很正地射進橋洞。小鐵匠用鐵鉗翻動着烤出焦油的地瓜,嘴裏得意地哼着:"從北京到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黑孩,你見過褲襠里拉電燈嗎?你乾孃褲襠里拉電燈哩……"小鐵匠忽然記起似地對黑孩説:"快點,拔兩個蘿蔔去,拔回來賞你兩個地瓜。"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鐵匠從他肋條縫裏看到他那顆小心兒使勁地跳了兩下,正想説什麼沒及開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樣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時,聽到菊子姑娘遠遠地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陽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頭鑽出黃麻地。黃麻是散種的,不成壠也不成行,種子多的地方黃麻桿兒細如手指,鉛筆;種子少的地方,麻桿如鐮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樣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時,如同望着微波盪漾的湖水。他用雙手分撥着粗粗細細的麻桿往前走,麻桿上的硬刺兒扎着他的皮膚,成熟的麻葉紛紛落地。他很快就鑽到了和蘿蔔地平行着的地方,拐了一個直角往西走。接近蘿蔔地時,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滿地墨綠色的蘿蔔纓子。蘿蔔纓子的間隙裏,陽光照着一片通紅的蘿蔔頭兒。他剛要鑽出黃麻地,又悄悄地縮回來。一個老頭正在蘿蔔壠裏爬行着,一邊爬一邊從口袋裏往外掏着麥粒,一穴一穴地點種在蘿蔔壠溝中間。驕傲的秋陽曬着他的背,他穿着一件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揚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了黃。黑孩又膝行着退了幾米遠、趴在地上,雙手支起下巴,透過麻桿的間隙,望着那些蘿蔔。蘿蔔田裏有無數的紅眼睛望着他,那些蘿蔔纓子也在一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頭髮,象飛鳥的尾羽一樣聳動不止……
一個紅臉膛漢子從地瓜地裏大步走過來,站在老頭背後,猛不丁地説:"哎,老生,你説昨天夜裏遭了賊?"
老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垂着手回答:"遭了,偷了六個蘿蔔,纓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怕是讓修閘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點小心,中飯晚點回去吃。"
"我聽着啦,隊長。"老頭兒説。
黑孩和老頭一起,目送着紅臉漢子走上大堤。老頭坐在蘿蔔地裏,面對着孩子。黑孩又惶亂地往後退出一節,這時,密密麻麻的黃麻把他的視線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對着黃麻地喊着。他們背對着正晌的太陽,陽光照着散工的人羣。
"我看到他鑽到黃麻地裏,我還以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姑娘説。
"獨眼龍難道又欺負他了?"小石匠説。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聲二重喊貼着黃麻梢頭象燕子一樣滑翔,正在黃麻梢頭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驚嚇得高飛,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小鐵匠站在橋洞前邊,獨眼望着這並膀站着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脹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來找黑孩,那語氣那神態就象找他們的孩子。"等着吧,丫頭養的你們!"他恨恨地低語着。
"黑孩!黑孩!"姑娘説,"他怕是鑽到黃麻地裏睡着了。"
"去看看嗎?"小石匠乞求地着着姑娘。
"去嗎?去吧。"
兩個人拉着手下了堤,鑽到黃麻地裏。小鐵匠尾追着衝上河堤,他看到黃麻葉子象波浪一樣翻滾着,黃麻桿子"唰拉拉"地響着,一男一女的聲音在喊叫黑孩,聲音象從水裏傳上來的一樣……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仰面朝天躺起來。他的身下是乾燥的沙土,沙上鋪着一層薄薄的黃麻落葉。他後腦勺枕着雙手,肚子很癟的凹陷着,一個帶着紅點的黃葉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了他滿是煤灰的肚臍。他望着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象成羣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羣的金麻雀有時又象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象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蔔花一樣愉快地跳動。
"黑孩!"
"黑孩!"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坐起來,用手臂搖了一下身邊那棵粗大的黃麻。
"這孩子,睡着了嗎?"
"不會的,我們這麼大聲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這小東西……"
"這裏真好……"
"是好……"
聲音越來越低,象兩隻魚兒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象有細小的電流通過,他有點緊張,雙膝脆着,扭動着耳朵,調整着視線,目光終於通過了無數障礙,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桿分割得影影綽綽的身軀。一時間極靜了的黃麻地裏掠過了一陣小風,風吹動了部分麻葉,麻桿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桿上,麻桿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象挑着一面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象浪潮一樣對着他湧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衝擊着他。

第五節
一連十幾天,姑娘和小石匠好象把黑孩忘記了,再也不結伴到橋洞裏來看望他。每當中午和晚上,黑孩就聽到黃麻地裏響起百靈鳥婉轉的歌唱聲,他的臉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象他知道這隻鳥在叫着什麼。小鐵匠是比黑孩晚好幾天才注意到百靈鳥的叫聲的。他躲在橋洞裏仔細觀察着,終於發現了奧祕:只要百靈鳥叫起來,工地上就看不見小石匠的影子,菊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會扔下錘子溜走。姑娘溜走後一會兒,百靈鳥就歇了歌喉。這時,小鐵匠的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他開始喝起酒來。黑孩每天都要走過石橋到村裏小賣部給他裝一瓶地瓜燒酒。
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靈鳥又叫起來了。黃麻地裏的薰風象温柔的愛情撲向工地。小鐵匠攥着酒瓶子,把半瓶燒酒一氣灌下去,那隻眼睛被燒得淚汪汪的。劉太陽副主任這些天回家娶兒媳婦去了,工地上人心渙散,加夜班的石匠們多半躺在橋洞裏吸煙,沒有鑽子要修理,爐火半死不活地跳動着。
"黑孩……去,給老子拔幾個蘿蔔來……"酒精燒着小鐵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噴火。
黑孩象木棍一樣立在風箱邊上,看着小鐵匠。
"你,等着老子揍你嗎?去……"
黑孩走進月光地,繞着月光下無限神祕的黃麻地,穿過花花綠綠的地瓜地,到了晃動着沙漠蜃影的蘿蔔地。等他提着一個蘿蔔走回橋洞時,小鐵匠已經歪在草鋪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蘿蔔放在鐵砧子上,手顫抖着撥亮爐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藍一黃升騰到空中的火苗,他變換着角度,瞅那個放在鐵砧子上的蘿蔔,蘿蔔象蒙着一層暗紅色的破布,難看極了,孩子沮喪地垂下頭。
這天夜裏,黑孩沒有睡好。他躺在一個橋洞裏,翻來覆去地打着滾。劉副主任不在,民工們全都跑回家去睡覺。橋洞裏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麥秸草。月光斜斜地照進橋洞,橋洞裏一片清冷光輝,河水聲,黃麻聲,小鐵匠在最西邊橋洞裏發出的鼾聲。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一齊鑽進了他的耳朵。石頭上的麥草閃閃爍爍,直扎着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麥秸草都收攏起來,堆成一個小草嶺,然後鑽進去,風還是能從草縫裏鑽進來,他使勁蜷縮着,不敢動了。他想讓自己睡覺,可總是睡不着。他總是想着那個蘿蔔,那是個什麼樣的蘿蔔呀。金色的,透明。他一會兒好象站在河水中,一會兒又站在蘿蔔地裏,他到處找呀,到處找……
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月亮還沒完全失去光彩,成羣的黑老鴰驚惶失措地叫着從工地上空掠過,滯洪閘上留下了它們脱落的骯髒羽毛。東邊的地平線上,立着十幾條大樹一樣的灰雲,枝杈上掛滿了破爛的布條。黑孩從橋洞裏一鑽出來就感到渾身發冷,象他前些日子打擺子時寒顫上來一樣滋味。劉副主任昨天回來了,檢查了工地上的情況,他非常生氣,大罵了所有的民工。所以今天人們來得都很早,幹活也賣力,工地上的錘聲象池塘裏的蛙鳴連成一片。今天要修的鋼鑽很多,小鐵匠的工作態度也非常認真,活兒幹得又麻利又漂亮。來換鋼鑽的石匠們不斷地誇獎他,説他的淬火功夫甚至超過了老鐵匠,淬出的鋼鑽又快又韌,下下都咬石頭。
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小石匠送來兩支鋼鑽待修。這是兩支新鑽,每支要值四五塊錢。小鐵匠瞥瞥神采煥發的小石匠,獨眼裏射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沒覺察到小鐵匠的表情,幸福的眼睛裏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兒感到心裏害怕:他看出小鐵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鐵匠把那兩支鋼鑽燒得象銀子一樣白,草草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兒,然後一下子浸到水裏去……
小石匠提着鋼鑽走了,小鐵匠嘴上滑過一個得意的笑容,他對着黑孩(目夾)(目夾)眼,説,"孫子,他媽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鑽子?兒子,你説他配嗎?"黑孩縮在角落裏,使勁打着哆嗦。一會兒,小石匠回到鐵匠爐邊,他把兩支鑽子扔到小鐵匠跟前,罵道:"獨眼龍,你這是淬得什麼火?"
"孫子,叫喚什麼?"小鐵匠説。
"睜開你那隻獨眼看看!"
"這是你的鑽子不好。"
"放屁,你這是成心作弄老子。"
"作弄你又怎麼着?爺們看着你就長氣!"
"你、你,"小石匠氣得臉色煞白,説,"有種你出來!"
"老子怕你不成!"小鐵匠撕下腰間扎着的油布,光着背,象只棕熊一樣踱過去。
小石匠站在閘前的沙地上,把夾克衫和紅運動衣脱下來,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孔象個書生,身體壯得象棵樹。小鐵匠腳上還扎着那兩塊防燙的油布,腳掌踩得地上尖利的石片歘歘地響,他的臂長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發達。
"文打還是武打?"小鐵匠不屑一顧地説。
"隨你的便。"小石匠也不屑一顧地説。
"你最好回家讓你爹立個字據,打死了別讓我賠兒子。"
"你最好回家先釘口棺材。"
罵着陣,兩個人靠在了一起。黑孩遠遠地蹲着,一直沒停地打着哆嗦。他看到,小鐵匠和小石匠最初的交鋒很象開玩笑。小石匠卷着舌頭啐了小鐵匠一臉唾沫,小鐵匠揚起長臂,把拳頭捅過去,小石匠一退,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閃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沫沒迸出脣,肩頭上就被小鐵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
人們驚叫着圍攏上來,高喊着:"別打了,別打了。"但沒有人上前拉架。後來,連喊聲也沒有了,大家都睜大眼,屏住氣,看着這兩個身段截然不同的小夥子比試力氣。菊子姑娘臉色灰白,使勁地抓住她身邊一個姑娘的肩頭。當他的情人吃了小鐵匠的鐵拳時,她就低聲呻喚着,眼睛象一朵盛開的墨菊。
決鬥還難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個頭高,拳頭打得漂亮瀟灑,但顯然有點飄,有點花梢,力量不很足,小鐵匠動作稍慢一點,但出拳兇狠紮實,被他懵上一拳,小石匠就要轉一個圈。後來,小鐵匠頭上捱了一拳,有點暈頭轉向,小石匠趁機上前,雨點般的拳頭打得小鐵匠的身體嘭嘭地響。小鐵匠一貓腰,鑽進了小石匠腋下,兩隻長臂象兩條鰻魚一樣纏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夾住小鐵匠的頭,兩個人前進,後退,後退,又前進,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羣裏爆發了一陣歡呼。
小鐵匠站起來,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着頭,象只鬥勝的公雞。
小石匠爬起來,向着小鐵匠撲過去。一白一黑兩個身體又扭在一起。這次小石匠把身體伏得很低,保護着自己的下三路不讓小鐵匠得手,四隻胳膊緊緊地糾纏着,有時候,小石匠把小鐵匠撩起來,轉着圈掄動,但並不能把小鐵匠摔出去。小石匠氣喘吁吁,滿身都是汗水,小鐵匠卻連一個汗珠都沒掉。小石匠體力不支,步伐錯亂,眼前出現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被撥開,小鐵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氣不勻,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個回合小石匠敗得更慘,小鐵匠一個癩狗鑽襠把他扛起來,摔出去足有兩米遠。
菊子姑娘哭着撲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菊子姑娘的哭聲中,小鐵匠臉上的喜色頓時消逝,換上了滿面淒涼。他呆呆地站着。小石匠爬起來,撥開菊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對準小鐵匠的臉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鐵匠的獨眼,他象野獸一樣嗥叫着,使勁搓着眼睛。小石匠趁機撲上去,卡着小鐵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頭象擂鼓一樣對着小鐵匠的腦袋亂打……
這時候,從人們的腿縫裏,鑽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這是黑孩。他象只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後,用他那兩隻雞爪一樣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使勁往後扳,小石匠齜着牙,咧着嘴,"噢噢"地叫着,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鐵匠掙扎着坐起來,兩隻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兒,向着四周拋撒。"畜牲!狗!"罵聲和着石頭片兒,象冰雹一樣橫掃着周圍的人羣,人們慌亂地躲閃着。菊子姑娘突然慘叫了一聲。小鐵匠的手象死了一樣停住了。他的獨眼裏的沙土已被淚水沖積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裏插着一塊白色的石片,好象眼裏長出一朵銀耳。他怪叫一聲,捂着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着。
黑孩聽到姑娘的慘叫,便鬆開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幫子抓出兩排染着煤灰的血印。趁着人們慌亂的時候,他悄悄地跑回橋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齒"的的"地打着戰,偷眼望着工地上亂紛紛的人羣。

第六節
第二天,滯洪閘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個工地籠罩着沉悶壓抑的氣氛。太陽象抽瘋般顫抖着,一股股蕭殺的秋風把黃麻吹得象大海一樣波浪起伏,一羣羣麻雀驚恐不安地在黃麻梢頭噪叫聲。風穿過橋洞,揚起塵土,把半邊天都染黃了。一直到九點多鐘,風才停住,太陽也慢慢恢復正常。
剛娶完兒媳婦回來的劉太陽副主任碰上了這些事,心裏窩着一腔火,他站在鐵匠爐前,把小鐵匠罵得狗血淋頭,並揚言要摳出他那隻獨眼給菊子姑娘補眼。小鐵匠一聲不吭,黑臉上的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紅,他大口喘着氣,大口喝着酒。
石匠們不知被什麼力量催動着,玩兒命地幹活,鋼鑽子磨禿了一大批,堆在紅爐旁等着修理。小鐵匠象大蝦一樣蜷曲在草鋪上,咕咕地灌着酒,橋洞裏酒氣撲鼻。
劉副主任發火了,用腳踹着小鐵匠罵:"你害怕了?裝孫子了?躺着裝死就沒事了?滾起來修鑽子,這樣也許能將功補過。"
小鐵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拋起來,酒瓶在橋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摻着燒酒落了劉副主任一頭。小鐵匠跳起來,一路歪斜跑出去,喊着:"老子怕什麼,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什麼?"他爬上滯洪閘,繼續高叫着:"我誰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欄杆,身子歪歪扭扭,橋下有人喊:"小鐵匠,當心掉下橋。""掉下橋?"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着攀上石欄杆,一鬆手,抖抖擻擻地站在石欄杆上。橋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鐵匠雙臂奓煞開,一上一下起伏着,象兩隻羽毛豐滿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欄杆上走起來,身體晃來晃去。他慢走變成快走,快走變成小跑,橋下的人捂住眼睛,又鬆手露出眼睛。
小鐵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欄杆上跑着,欄杆下烏藍的水裏映出他變了形的身影。他從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唱起來:"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格里嚨格里格嚨,裏格壠,裏格壠,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裏打彈弓……"
幾個大膽的石匠跑上閘去,把小鐵匠拖了下來。他拼命掙扎着,罵着:"別他媽的管我,老子是雜技英豪,那些大妞在電影上走繩子,老子在閘上走欄杆,你們説,誰他媽的厲害……"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他弄回橋洞裏。他象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裏吐着白沫,手撕着喉嚨,哭叫着:"親孃喲,難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蔔來……"
人們突然發現,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縫的。這種布非常結實,五年也穿不破。那條大褲頭子在褂子下邊露出很短的一截,好象褂子的一個花邊。黑孩的腳上穿着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於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繫住鞋帶,球鞋變得象兩條醜陋的胖頭鮎魚。
"黑孩,聽到了嗎?你師傅讓你去幹什麼?"一個老石匠用煙袋杆子戳着黑孩的背説。
黑孩走出橋洞,爬上河堤,鑽進黃麻地。黃麻地裏已經有了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麻桿兒都向兩邊分開。走着走着,他停住腳。這兒一片黃麻倒地、象有人打過滾。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抽泣了一聲,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他趴下,爬進蘿蔔地。那個瘦老頭不在,他直起腰,走到蘿蔔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蘿蔔壠裏點種的麥子已經鑽出紫紅的錐芽,他雙膝跪地,拔出了一個蘿蔔,蘿蔔的細根與土壤分別時發出水泡破裂一樣的聲響。黑孩認真地聽着這聲響,一直追着它飛到天上去。天上纖雲也無,明媚秀麗的秋陽一無遮攔地把光線投下來。黑孩把手中那個蘿蔔舉起來,對着陽光察看。他希望還能看到那天晚上從鐵砧上看到的奇異景象,他希望這個蘿蔔在陽光照耀下能象那個隱藏在河水中的蘿蔔一樣晶瑩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這個蘿蔔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瓏,既沒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裏苞孕着的活潑的銀色液體。他又拔出一個蘿蔔,又舉出陽光下端詳,他又失望了。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他膝行一步。拔兩個蘿蔔。舉起來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舉,看,扔……
看菜園的老頭子眼睛象兩滴混濁的水,他蹲在白菜地裏捉拿鑽心蟲兒。捉一個用手指捏死,再捉一個還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來,想去叫醒正在看院屋子裏睡覺的隊長。隊長夜裏誤了覺,白天村裏不安寧,難以補覺,看院屋子裏只能聽到秋蟲淺吟,正好睡覺。老頭兒一直起腰,就聽到脊椎骨"叭哽叭哽"響。他恍然看到陽光下的蘿蔔地一片通紅,好象遍地是火苗子。老頭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蘿蔔地裏,他才看得那遍地通紅的竟是拔出來的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蘿蔔。
"作孽啊!"老頭子大叫一聲。他看到一個孩子正跪在那兒,舉着一個大蘿蔔望太陽。孩子的眼睛是那麼大,那麼亮,看着就讓人難受。但老頭子還是不客氣地抓住他,扯起來,拖到看園屋子裏,叫醒了隊長。
"隊長,壞了,蘿蔔,讓這個小熊給拔了一半。"
隊長睡眼惺忪地跑到蘿蔔地裏看了看,走回來時他滿臉殺氣。對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腳,黑孩半天才爬起來。隊長沒等他清醒過來,又給了他一耳巴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裏滿是淚水。
"誰讓你來搞破壞?"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的眼睛裏水光瀲灩。
"你爹叫什麼名字?"
兩行淚水從黑孩眼裏流下來。
"他孃的,是個小啞巴。"
黑孩的嘴脣輕輕嚅動着。
"隊長,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頭説。
"放了他?"隊長笑着説,"是要放了他。"
隊長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褲頭子全剝下來,團成一堆,扔到牆角上,説:"回家告訴你爹,讓他來給你拿衣裳。滾吧!"
黑孩轉身走了,起初他還好象害羞似地用手捂住小雞兒,走了幾步就鬆開了手。老頭子看着這個一絲不掛的男孩,抽抽答答地哭起來。
黑孩鑽進了黃麻地,象一條魚兒遊進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
黑孩——黑孩。
(原載《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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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那個金色紅蘿蔔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蔔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着,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蔔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凌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着。幾隻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着滾動的霧。有一隻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着朝河裏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着,霧象海綿一樣富於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呷呷"地發着牢騷。後來,太陽鑽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衚衕和隧道,從衚衕裏,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着一卷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着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隻公鴨子跟它身邊那隻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説: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後也下了河拖着桶殘水,那隻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迴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傢伙,天天追着我説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着,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嗄嗄嗄嗄"地亂叫着。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着背,象在身後生着一個鐵匠爐。夜裏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裏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裏很響地説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於沉寂。他再也睡不着,便踏着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着,看着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着他。露出來的水面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着:"孃的,鐵匠爐裏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捲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着。"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幹什麼?"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説,"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裏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説。
"走了。"
"怎麼辦?讓他跟着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説,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着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裏有什麼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衝着黑孩説。他又問小鐵匠:"怎麼樣你?把老頭擠兑走了,活兒可不準給我誤了。淬不出鑽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説:"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幹。"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乾兒。"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剷煤塞到爐裏,使橋洞裏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鑽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着。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裏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裏試試水温,手臂上被鋼鑽燙傷的地方纏着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裏散出來。黑孩的眼裏蒙着一層淡淡的雲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鐘以後,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裏,一道光線照着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鑽淬好,親自拿着送給石匠師傅去鑑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光。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稜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着他,開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着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着,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裏摻着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下不轉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着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捲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塗,往他眼裏鑽,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着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裏,褲頭全濕了,一半貼着大腿,一半在屁股後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捲起來,撫摸着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着。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着,摸索着,尋找着。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着。
"黑孩,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黑孩投過去,泥巴擦着他的頭髮梢子落到河水裏,河面上盪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着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脣沾到了河水。他轉回身,"唿唿隆隆"地躺着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面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嘟嚕嚕"地響。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象蠶蛹一樣硬梆梆地翹着。小鐵匠舉起那隻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臟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鑽,不比老傢伙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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