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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杯懷念我的祖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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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活過的許多日子,事實證明只是活過,而並非存在過。當你回憶,總有絕大多數日子是空白,只會是空白而非別的。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2006年的3月初3那天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有沒有異樣的表現?但是對我來説,那天的確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空杯懷念我的祖父散文

那天早晨,一個農民放下了農具,一位木匠,放下了斧子,一個最愛喝酒只愛喝酒的人,放下了酒杯;從那天早晨起,一隻酒杯永遠就那樣空着,一把斧子就那樣放着,被放下的農具再也不會有人拿起,在所有的酒杯、斧子和農具中,它們開始自己的寂寞生涯,在茫茫人海中,我的回憶,也將從那天早晨開始計時、回溯;那天早晨,那個會做木工的農民,我的祖父,去世了。那天是2006年的3月初3。

那時我正好二十歲,在南方的一所優美的庭院裏讀大三。祖父的死訊,是一個家鄉人給我打電話時不經意透露的。這個我是理解的,祖父生前曾多次強調過,假如他去世時我在遠方,就不許打電話給我,免得影響學習或工作。我已經二十歲了,從一個小孩子長成大人,但是聽到祖父去世的消息的時候,我的舌頭就僵住了,半天沒有説出話來,後面的話,是哭出來的。一整天我都心神恍惚。下午去山下的水庫邊,喝了一瓶二鍋頭,跪破了膝蓋,摳破了手指……

幾天前,我還做了個美夢。我已經順利大學畢業,在這座東南海濱的小城有了自己的位置,於是我就接從未坐過火車的祖父來看看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大海。祖父就坐在我的對面,隨着火車越過鐵軌的單調的哐當聲,他蒼老的面容在空氣裏漸漸稀釋,最後沒有了蹤影……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拿着大學錄取通知書回家的那個遙遠而又清晰的下午……

我回到家的時候,祖父正在梨樹下喂那匹日漸消瘦的銅青馬。老遠就見祖父一手端着他喜愛的白瓷酒杯,一手搭着涼棚朝我來的方向張望,最終還是等我走到他跟前時才認出來。我看祖父眼裏泛着一層枯黃的光,像腳下的土地,又像極了秋風中隨時準備凋零的葉子。

銅青馬把頭從料槽裏抬起來,它的眼睛和祖父的眼睛一樣渾濁。最後它終於看清了是我,才慢吞吞地揚了一下後蹄,緩緩呼出一個響鼻,左耳習慣性地聳動了一下。祖父深深吸了一口,把酒杯按在梨樹杈上,然後拍了它的脊背一下,低聲地咕噥了一句,銅青馬又把頭埋到了料槽裏。

“拿到了?”祖父把手從馬背上縮回來,雙手用勁搓了一下。

陽光從青澀的梨子和墨綠色的葉子中間大滴大滴地漏下來,散落在祖父的身上,而那層層的暗影也落了下來,祖父的眼睛剛好在葉子的陰影裏,顯得更加沒有光彩,彷彿舊牆基腳染了青苔的青磚。

“拿到了……”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祖父。

祖父的手滿是老繭,幾根青筋突兀地縱橫在手背上,如古樹盤虯曲節的根一般。接過信封的剎那,我明顯地感到祖父的手輕微的顫抖。這時我才看到祖父並沒有戴棉帽,一頭白髮,像一捧梨花落滿頭。

祖父哆嗦着從信封裏摸出幾張光滑的紙:有紅的,有彩色的;上面還寫有字:大的,小的——當然,祖父什麼也看不懂。以他的眼力,要分清紙的顏色,恐怕已很吃力了。祖父仔細地看着,反覆地看着,裝進信封之前,還仔細地數了一下,生怕不小心丟了一張半張。

“回去吃飯吧——十幾裏的山路,不長,也不短。”

祖父的牙齒只剩下兩個了,牙牀退化了不少,説話時能見到兩個長長的.牙齒立在淡紅的牙牀上,彷彿隨時準備從上面掉下來。頷下白鬚,隨着嘴張合輕微地抖動着。

——小時候,每天晚上上牀睡覺之前,我都要在祖父懷裏先睡一覺。有時祖父正在吃飯,朦朧之中聞到一絲酒的令人微醺的醇香、感覺到祖父的胸腹也被牽動着,雪白的長髯一下一下地從我的臉上滑過,癢癢的,睡意就更朦朧了。有時祖父給我講銅青馬的故事。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那匹銅青馬在幾個土匪頭子之間輾轉的經歷極像關羽胯下的赤兔馬的經歷。那匹銅青馬早死了,死時也和祖父的這匹一樣老。

因為祖父的故事,小時候我常想擁有一匹銅青馬做自己的坐騎。有一次在夢裏夢到我騎着家裏這匹正年富力強的銅青馬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讀書。第二天醒來,又在被窩裏温習了幾遍,上學不可避免地遲到了,照例站着聽課,站着時我又想起銅青馬,想着它光鮮的毛色,彷彿剛出窯的新瓷。祖父現在肯定給它喂料了。有一天我會騎你到很遠的地方去,這樣想着,我心中激動不已。

祖父把信封遞給我,問“哪天走?”

“還有十幾天。”

“才十幾天呀!小勇都還有一個多月,你就這樣快?!”

銅青馬又打了一個響鼻,抬起頭來。祖父勾下腰去把它帶出來的一團料子撿拾回去。

樹陰下銅青馬的毛片色澤黯淡,彷彿剛出土的古陶,給人以年代久遠的感覺,同時又令人倍感珍惜,戀戀不捨,怕這古舊的色澤像花朵一樣隨季節消逝。

我摸了一下它的左耳,見到我和祖父它的左耳就會動。

我再也不能騎你了……

——那時我上小學五年級。放學回來,見祖父不在,把銅青馬牽出來,騎了一回。雖然我從未騎過馬,銅青馬卻把我穩穩當當地馱着。走了很長一段路,正碰上從地裏回來的祖父。祖父先把我抱下來,説:“一無韁繩二無鞍,馬跑起來,你咋辦?”到家後,不由分説,抽了我幾竹枝。我坐在椅子上傷心地哭了,一邊哭一邊想着騎馬的感覺,那時銅青馬膘肥體壯,背上平坦如坻,綿軟如被,不像現在脊樑聳起老高。後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再後來隱約感到什麼在動,感到有什麼滑過臉龐,癢癢的,迷糊中聞到一絲酒香,下意識裏知道祖父在吃飯。

我把手從銅青馬的左耳上收回來,看到它圓睜的老眼裏瀰漫着迷離的水霧。

“回去吃飯吧——”祖父中氣不足的聲音,在我聽來,彷彿夏日一隻青蛙跳入四周長滿青苔的寂寞的池塘裏,長長的尾音,好像青蛙蕩起的層層波紋,讓人誤以為這句話就是一聲飽含滄桑的歎息……

後來,因為我讀大學,祖父把銅青馬賣了。他從未去過300裏開外的地方,養一匹駿健的馬,或許也包含着某種安慰。我去讀大學,每次回家他都會問我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實際上,我也是他的安慰,我看見他從未看見也從未聽説的東西,並且講給他聽,就像小時候他給我講故事一樣。

大學畢業後,我又到過許多地方。先去印尼工作了一年,回國後輾轉川粵,最後選擇回到離老家500裏的鄉下教書。我見到很多他一定覺得新奇的事物。我想告訴他,蘇門答臘島北部的馬達高原上,一塊玉米地裏,有的玉米剛出齊、有的已經出天花、還有的可以割草,我想這個温帶的農民一定會覺得十分詫異;我想告訴他,就在這個島上,有許多人住着船型屋頂的屋子,我估計這個木匠會為這個信息嘖嘖稱奇。可惜這些,他永遠也聽不見。

每當我坐在形形色色的酒桌前,面對名目不一的美酒時,我都會想起這個每飯必酒的老人。當我端起眼前透明的液體,一仰而盡,杯子空時,液體順着喉線緩緩下滑,所有酒杯中永遠空着的那一隻,彷彿就被我握在手中,那時酒桌一定是喧囂的,而我面紅耳赤,心裏被一種悲悽的靜寂纏繞,遺憾是我唯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