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百日菊散文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故鄉的田野和山坡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百日菊。大紅的、粉紅的、玫紅的、橙紅的、紫的、淺紫的、黃的、土黃的、杏黃的、褐色的、藕粉的……單層的、雙層的、多層的……大朵的、小朵的……熱烈盛開着的、含羞半笑的、矜持撒嬌的……所有的百日菊都在雨後的清風中搖擺着它們纖細的腰肢，綻放着它們純情的笑臉……
面前的景色好美啊！這百日菊的花海，淹沒了一對優雅的中年女子，她們又像小時候一樣在一起了，她們擁抱了……
其中一個，穿着一襲淺藍色碎花的旗袍，包裹着她修長而曲線的身體，一頭打卷的褐色燙髮披肩，齊眉的劉海下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泛着快樂的神采。兩小綹成波浪形的發垂在耳邊直到胸前，顯得文靜而優雅，她已經是一位知名女作家了，她恬靜地笑着……這個自然是我。
另一個呢？一身軍裝打扮，一看就是精幹型軍隊女的幹部，現在她可是一所軍醫大學的著名教授呢。她，就是我小時候最要好的女友——詩雅。看上去，她依然那麼楚楚動人，彷彿有點稚氣未脱，卻保持着童年時候的飄逸和清純。她依然喜歡齊耳的短髮，和三十年前沒有什麼分別，顯得那麼幹練。
我和她，在那麼一大片美麗的百日菊花海中，坐下來，開始了侃侃而談，聊了很多……從朝陽跳出的清晨一直到夕陽西下……
當那些美麗的百日菊被夕陽渡上一層好看的金黃，我倆也被塗上一層金黃；最後輕柔的月光灑在它們的臉上和身上，也灑在我倆的臉上和身上；最後我倆牽着手走在月光下的百日菊花海中……
其實，我有很多次做同樣的夢。這個夢境正是我和詩雅小時候對自己未來的設計？昨夜竟然再度入夢，是不是我又想詩雅了？或者是她又在念我了呢？這個夢，縈繞了我這麼多年，今天我一定要提筆寫寫它了。於是，我打開電腦，仔細搜索我和詩雅交往的一些印記，然後小心地記錄下來。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又回到了那個純真的年代，我又看到了……
故鄉，廣袤的百日菊花叢中，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個扎着羊角辮，一個是齊耳短髮。她們曾經在開滿百日菊的原野上快樂地玩耍，時而追逐翩翩飛舞的蝴蝶，時而採摘幾朵最美的小野花互相插在發間……留下一串串歡樂的笑聲……稍微長大一點，她們也曾坐在故鄉明淨的藍天和雪白的雲朵下面暢談理想……
記憶有一絲雲淡風輕，似乎也透着一縷花香的味道。那時候，詩雅，如同她美麗的名字一樣，是一個非常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很聰明，性格也好，活潑好動，對人熱情，樂於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所有。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和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可以説，她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女孩。不僅如此，她還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漂亮的媽媽，帥氣的爸爸。而且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教師。
聽大人們説，詩雅的父母屬於知識青年下鄉，是從大城市裏來的。她的媽媽是教語文的，而她的爸爸是教數學和自然的。不僅如此，他們還是書香世家，都能琴棋書畫呢。於是我對詩雅和她的家庭欣羨不已，連做夢都希望自己的父母可以像她的父母那樣有學問和涵養。
人的出身自然是不能選擇的，同樣父母也是不能選擇的。所幸，我和詩雅是同齡，自然就可以在一個班裏上學。而且從入學開始，我和她一直是同桌。詩雅從小聰明好學，而我也很努力，所以我倆的成績經常不相上下。我羨慕她有當老師的父母輔導功課，而她也喜歡我的勤奮努力。所以我倆成了最好的玩伴和學習上的黃金搭檔。
那時候正巧是她的父母同時教我們班，一個教數學，一個教語文。詩雅的父母，換言之就是我的老師，他（她）們也特別喜歡我這個用功讀書的好學生，經常邀請我到她家去陪讀，所謂陪讀就是陪着詩雅讀她家的藏書，當然更包括在一起做作業。
我的家離學校很近，而她家就在校園裏。老師的家是兩間普通的房子，陳設很簡單，卻收拾得乾淨整齊。房間裏除了吃飯睡覺的桌椅和牀，最顯眼的就是兩個書櫥和高矮兩張水泥條形機了。書櫥裏擺滿了各種書，自然的、科學的、文學的、也有一部分小人書，就是通常意義上的畫冊。而條形機上擺放着很多花，什麼梅花、菊花、蘭草、君子蘭等，老師的房門口兩邊還種植着幾棵竹子，四季青翠。那時候，詩雅悄悄告訴我説梅蘭竹菊是畫家喜歡的四君子。聽詩雅如此説，我抬頭看她家的牆上果然掛的就是梅蘭竹菊！詩雅還告訴我“四君子”是爸爸畫的。她告訴我的時候，眼裏滿是自豪和驕傲，我真的好羨慕她。
詩雅還告訴我，她的媽媽最喜歡文學，喜歡讀《詩經》。説着，詩雅從書櫥裏翻出一本看上去很古老的《詩經》，讓我看。對於一個剛上一二年級的孩子來説，我還不太懂文學和《詩經》的意思，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詩經》是我國最早和最美的詩歌了。而且我也知道了詩雅這個名字的含義，其實就是希望詩雅能夠一生詩意和優雅吧？
那時候，我很喜歡看她家的藏書，有時也留在老師家裏吃飯。甚至碰上雨天，在老師家過夜也是有的。老師家的書櫥旁邊，還有一架電子琴，詩雅經常邊彈邊唱，有時也會教我彈唱。可惜我沒有多少音樂天賦，總是學不會。但是，詩雅就不同了，她從小就有天賦，能歌善舞，難怪她性格那麼開朗。我有時候想她一定是繼承了父母的優良基因吧。而我除了喜歡讀書和寫作外，什麼才藝也沒有，在詩雅面前我感到很自卑。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也長成一個像詩雅的父母一樣有學問的人。
由於我的母校就坐落在山腳下，每逢放學和週末，我和詩雅就會到田野裏去玩。其實，那是個貧窮的年代，人們日子過得苦。我們小孩子，有時候也要幫家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我經常要挎着籃子去田野裏拔草喂兔子的。
那時候，詩雅全家是吃國庫糧的，她家裏沒有農活，也沒有喂牲畜。那時，我小小的腦袋並不懂為什麼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也不懂為什麼每個人生下來就會帶着標籤。因為我的父母是農民，所以我天生就是農民，就必須要幹農活。而詩雅天生就是吃國庫糧的，想幹農活都沒有。
我那麼羨慕她可以穿媽媽為她做的花裙子，像小公主一樣。課餘時間還可以讀那麼多書，可以練琴，可以看父親畫畫，可以聽媽媽讀詩，還可以陪着爸爸媽媽侍弄家裏的那些漂亮的花花草草……我尤其喜歡她家那盆開着優雅小喇叭的君子蘭……而我只能穿着母親親手為我縫製的土氣的衣服，沒有課外書讀，沒有電子琴彈，家裏也沒有好看的君子蘭……
可是，詩雅竟然也有羨慕我的時候……
有一次，詩雅來我家玩。正趕上我家的長毛兔產了崽子，粉嫩嫩、肉嘟嘟的小兔崽看上去很可愛，於是她幾乎每天放學後都來我家看看，瞭解小兔子每天的成長。比如什麼時候小兔子開始長毛了，什麼時候睜開眼睛了……後來她還寫了一篇觀察日記《一隻兔子的成長》。
小兔滿月的時候，就不用吃媽媽的奶，可以獨立生活了。
我和詩雅，看着小兔子一天天由小肉團長成了雪白的絨球般的小兔子，看着它們那長長的靈活漂亮的耳朵，還有那一對對滴溜溜火紅紅的眼睛，我們情不自禁讚歎：好可愛的小兔子啊！
那天，詩雅第一次有了一種想法，她想向媽媽要一對，卻不好意思開口。就只默默地把一隻小白兔抱在懷裏，捨不得放下。輕輕地，她把小兔貼在自己的小臉上，一遍遍用手撫摸着小兔子，然後抱在懷裏，梳理着它那雪白光亮的毛……
我和母親都看出了詩雅意思，她是那麼喜歡小兔子！媽媽熱情地説：“丫頭，你喜歡小兔子，對嗎？”詩雅點頭，眼裏顯出一絲驚喜的光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母親。“那好，阿姨送給你一對，但是，你必須答應阿姨，把小兔子好好養大，好嗎？”詩雅興奮地跳起來：“謝謝阿姨！”那天，母親送給詩雅一對小兔子，同時還送給她一個兔籠子。
於是，放學後，我們趕緊做完作業，然後就去拔草。雖然她不用拔多少草，但是她還和以前一樣，一定會陪着我，幫我拔滿籃子。
我們大部分時候是到田野或者山坡上，那裏種着各種莊稼，滿眼一片碧綠。玉米、地瓜、花生、大豆、黃煙、芝麻……其中還有一些空地上自然生長着一些野草和野花。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叫不出。於是廣闊的田野和山坡又成了我倆交流人生和夢想的地方。也是在那裏，我們認識了一種最普通的花——百日菊。
那時候，我們特別喜歡夏天，特別是夏季雨後的田野。一切都被雨洗過了，很清新，很涼爽！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的天特別藍，雲也特別白。雖然我們還小，但看上去，放佛天很低一樣，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藍天，而且時常會看到彩虹，一切都是那麼美！還有，雨後那些生長野草和野花的地方，突然之間會冒出很多菌類和蘑菇。很多像用熱水泡了的木耳一樣碧青的菌類，媽媽説那是地瓜皮，可以少許食用的。那時候，我也特別喜歡和詩雅坐在雨後山坡的乾淨的山石上，看天邊的.彩虹，可以隨手抓過盛開在周圍的小野花和狗尾巴草的絨穗，一邊放在嘴裏咬着，一邊暢談自己的理想。十一二歲的少女呵，已經在心裏種下了屬於自己的夢。
那次，又是一個雨後的彩虹天。我和詩雅並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天邊的彩虹那麼絢爛，兩頭連着雪白的雲朵。“好想從這端走到那端！”我和詩雅幾乎同時這樣説。説完了，我們都笑了。那時，我們還不懂有一個詞語叫做“心有靈犀”。我隨手摘了一朵碩紅的小花，遞給詩雅。“詩雅，你覺得這朵花好看嗎？你知道它的名字嗎？”詩雅接過這朵普通的花，仔細打量着，對我説：“知道呀，媽媽曾經告訴我，這叫百日菊，別名步步登高花！別看它很平常，不起眼，但是她的生命力卻很旺盛！你看，漫山遍野都是！馨，你説這山坡如果少了它們，只有其它小草的話，會不會很單調呀？所以，媽媽説了，這種花好就好在它堅強的品性，執着的品格。不管有沒有人讚美它們，它們依然點綴着田野和山坡！……”
那時候，我被詩雅的一番話震撼了，我其實是知道這種野花的品質的，但是我依然覺不得它的美麗。相比詩雅家的梅花、蘭花、竹子、菊花，特別是那盆擁有着美麗名字的“君子蘭”，我覺得這實在是一種微不足道的花。
“詩雅，你説得太好了！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家的君子蘭更美，更好！……”頓了很長時間，我接着説，“詩雅，你就像你家的君子蘭，那麼優雅馨香；而我，我就像這田野裏的百日菊，這麼普通平凡，我真的羨慕你……”
“馨，你學習這麼好，你的作文也寫得那麼好……而且你又那麼努力，將來你一定會實現自己願望的……對了，馨，你的願望和理想是什麼呀？我，我想當一名醫生，能夠救死扶傷，可是媽媽希望我將來能當音樂家，爸爸説只要我快樂，做我自己喜歡做的就行……所以，我更喜歡做白衣天使，最好是一名女軍醫……”説着，詩雅似乎已經完全陷在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中。
哦，原來她想當一名軍醫。我呢，我也陷入了沉思……我的願望是什麼呢？我那麼崇拜詩雅的父母，我喜歡詩雅媽媽給我上語文課，給我講《詩經》，也許我的願望是當一名教師吧？也像詩雅的媽媽一樣，站在三尺講台上和我的學生們一起探討，一起學習……到時候，我也會給我的學生們講《詩經》……也許，我喜歡寫作，將來還要當作家吧？……
那次，我和詩雅每人都從田野裏拔了幾顆小小的百日菊苗苗帶回家。我和喜喜商量好了，看看誰養的百日菊開得更好看……同時我們也約定好了，無論未來怎樣，我們都要像百日菊一樣堅強，我們一定要像百日菊一樣永遠朝着自己的理想和目標邁進，而且要“步步登高”……
後來，快上五年級的時候，我的老師要回到家鄉去照顧他們年邁的父母了，我和詩雅自然也就分開了。我不知道，老師最終去了哪裏？詩雅説她的老家在日照，是一座海邊的城市。也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日照實際上就是太陽最早照到的地方。
我們曾經相約，以後要在日照見面的，可惜這麼多年了，我和她一直沒有聯繫上，我不知道她的願望是不是實現了？是不是當上了一名軍醫？是不是擁有了自己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家庭？我想一定會的吧！她那麼優秀，她的願望怎麼會實現不了呢？只是我，我，也還算好吧？至少我已經是一名人民教師了，而且我依然在夢想的路上，我一定繼續我的寫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像夢境中的我一樣，成為一名知名的女作家……
記得在分別的前一天，我和詩雅又來到了田野。還是那樣一個夏日的雨後，天依然那麼藍，雲依然那麼白，彩虹還是那樣絢爛地掛在天邊。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説話，我們默默地背對背地坐了很久，最後我們各自從自己的對面摘了一朵最紅碩的百日菊送給對方……
詩雅送我的那朵，其實是夾在老師臨走送給我的那本《詩經》中的，我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找到它？也許那朵花和那本書還在我母親家的櫃子裏吧？
忽然之間，我又看到了那朵百日菊，紅碩的單層的花瓣，葵花盤狀的花蕊，花蕊上還頂着幾朵如桂花樣的小黃花，而且花瓣上還有明晃晃的露珠，那麼晶瑩奪目……
不知道什麼時候，記憶中的百日菊和夢境中的百日再次菊重合了，我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詩雅，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