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風鈴日誌

暑假快結束了，紫鵑就要離開母親，離開這個家，去另外一座城市開始她的大學生活了。離家的前幾天，紫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坐火車北上。

她打開衣櫃，摺疊好幾件衣服。又拉開另外一個抽屜，只見一個有些破舊、顏色深暗的木盒子在裏面。她撣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躺着的是一串有點破舊的貝殼風鈴，盒子底部還有張紙條。

紫鵑打開紙條，淚珠忍不住從眼角擠了出來：

女兒

你知道嗎，大海的顏色是深藍深藍的，海底是多麼地好看：珊瑚、比目魚、螃蟹、龍蝦、海蔘……恐怕父親這輩子都數不清海底究竟有多麼豐富多彩。

原諒你的父親，在你十歲生日的時候，我沒在你的身邊，卻在海洋上撒着大網，與不可預期的海洋戰鬥着。我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能回去看看你的母親，還有你，我唯一的女兒。

這串貝殼風鈴，是爸爸用出海捕撈到的不一樣的貝殼做的，作爲你的生日禮物，我會託人帶給你。生日快樂，女兒！

愛你的父親

夜晚，海風安靜地吹着，夜空幾顆殘星，若隱若現，像是星河派來的幽靈。紫鵑捧着那個木盒子，坐在沙灘上的船板上 。她拿起風鈴，那風鈴上的網線，像是經過幾經日曬雨淋的模樣，有了斷裂的傷痕。海風吹起了紫鵑的長髮，可那風鈴，像是年邁的老爺爺，更像是生了鏽跡的軲轆，再也發不出往日那清脆的聲音出來了。

這是父親唯一留在紫鵑身邊的禮物了，記得風鈴剛到紫鵑手裏的時候，她將風鈴扔在地上，哭喊者：“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去哪兒了，怎麼不回家……”此時，母親只能在一邊偷偷擦着眼角的淚珠，安慰小紫鵑說：“等過了這個冬天，爸爸就會回來的。來，把這風鈴掛在窗口吧，你爸爸聽到風鈴聲就會回來了。”紫鵑將風鈴掛在窗口，慢慢地，等了一整個冬天……

春天剛來不久的某個清晨，海邊的太陽剛剛叫醒小紫鵑。小紫鵑跟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往海的那一邊望去。此時，一個人正在父親曬漁網的地方，整理着某樣東西。

可是，那人滿頭的灰白色頭髮，讓小紫鵑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父親。

“爸爸，爸爸……”小紫鵑呼喊着奔跑過去，不顧滿身的海腥味。

“哎，小紫鵑醒了。你看，爸爸滿身的海腥味，別把你弄髒了。去，換衣服去咯！”

“不嘛，我要爸爸抱抱，要爸爸抱抱……”

“好咧，小紫鵑，爸爸抱抱你！哎喲，小紫鵑長大了，爸爸快抱不動了……嘿嘿……”

母親站在門口，在笑，卻抹着眼角的淚。

飯桌上，小紫鵑看到了她最喜愛的跳跳魚。

“來，小紫鵑，看這是什麼，你最愛的跳跳魚。”父親邊說邊往小紫鵑碗裏夾，然後也往妻子碗裏夾了。可小紫鵑看見，媽媽只是拿起了筷子，眼睛紅紅的，慢慢地夾起一條跳跳魚，卻重新放回了碗裏。

小紫鵑和父親吃完了早餐，媽媽帶着依舊通紅的眼睛出來收拾碗筷。小紫鵑掙開父親的雙手，跑向低自己半個頭的餐桌，想幫媽媽收拾碗筷。可是，不小心，將一隻碗摔落在地，“砰”得一聲響，碗碎了。媽媽手正想揚起來，父親一個箭步，將小紫鵑拉回沙發。母親見手撲了個空，眼淚又留了下來。

“你們父女倆都不讓我省心……”

晚上，吃完晚飯，父親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木椅上，喝着茶，抽着煙。今晚是小紫鵑記憶裏，父親吸菸吸得最厲害的一次了。地上的菸灰，跟媽媽竈頭弄晚飯後留下的草木灰那麼多。父親聽見小紫鵑的腳步聲，滅了手中的菸頭，將小紫鵑摟在懷中。

“小紫鵑啊，父親不在的時候，你可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知道了，可是你要去哪兒啊？”

“爸爸哪兒也不去，就陪在小紫鵑身邊，看着小紫鵑一天天地長高，一釐米，兩釐米……就這樣長大，長大，長成十八歲的大閨女，穿上漂漂亮亮的衣裳……這樣爸爸就開心了。”

“爸爸，你的頭髮怎麼是這顏色的，而不是我這種顏色的呢？”

“這個嘛，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紫鵑，你知道嗎？大海的顏色是深藍深藍的，海底是多麼地好看：珊瑚、比目魚、螃蟹、龍蝦、海蔘……恐怕父親這輩子都數不清海底究竟有多麼豐富多彩。等你長大了，背上小書包，就知道這些答案了。”

“好，我要快快長大，長大後我要給爸爸抓好多好多的`魚吃。”父親轉過臉，偷偷地哭了。眼淚順着臉頰，滴在了小紫鵑的額頭上。

“爸爸，是不是下雨了？”

“哦，哦，是的，下雨了，我們進屋去吧！”後來小紫鵑才知道，父親當時是哭了。

“爸爸，爸爸，不要走，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和媽媽……”小紫鵑叫喊着，吵醒了還沒有入睡的母親。

“媽媽，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我夢見爸爸撐着小船，跟着從海里來的漂亮仙女姐姐進了海底，再也不理我們了。咦，媽媽，爸爸呢？”

“爸爸在外面弄漁網呢，弄完他就回來睡覺了。乖，爸爸是不會離開我們的，睡吧！”母親擦乾了小紫鵑額頭上的汗珠，安慰着小紫鵑。

“嗯。”小紫鵑往窗外看了看，看見父親在早晨曬漁網的地方整理着漁網，才重新安靜地入睡。

第二天，小紫鵑早早地起來，卻沒看見爸爸的身影，也沒看見漁網。她屋裏屋外地找來找去，就是沒有找到爸爸，只有媽媽在竈頭裏，弄着早飯。

“媽媽，爸爸去哪兒了，爸爸去哪兒了？”

“爸爸啊，他……噢，對了，小紫鵑，爸爸給你帶回來一件很好看的禮物，媽媽去拿給你。”母親轉身進屋，從衣櫃裏面拿出一個空空的木盒。

“紫鵑，你看，爸爸給你弄的貝殼風鈴多好看，聲音多好聽……”

小紫鵑拿着木盒，看都沒看就把木盒扔在地上。那木盒碰着地面，發出低啞的聲音。“不好看，不好聽。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答應過我的，爸爸答應過要等我長大的。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去哪兒了……媽媽，爸爸是不是跟着那位漂亮的仙女姐姐走了，丟下媽媽，丟下小紫鵑了，是不是……”

只有母親知道，這次父親匆匆離去，真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家見上一面。想着想着，眼淚又流了出來。

“媽媽，別哭了。爸爸不要我們，我會照顧媽媽的。”聽完小紫鵑的話，母親哭得更加厲害了。

自這天起，每個星期日，母親都能收到郵遞員送來的父親從遠方寫來的信件。紫鵑也漸漸長大，背起了書包，知道了父親所說的那些答案。父親每年都會匆匆回來那麼一兩次，可是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留給母親和自己的，只是一疊疊鈔票，還有些足夠半年的海貨。面對父親的匆匆離去，母親沒有說些什麼，只是偷偷地抹掉眼角的淚。父親的臉，紫鵑卻不知道變成什麼模樣了。

紫鵑的夢裏，不斷出現父親獨自撐着小船，往海里撒大網，收網時卻總是一無所獲的情景。可是，父親還是那麼堅強，沒有留過任何一滴眼淚。

紫鵑年滿二十了，今年也是紫鵑考上大學的年紀。有一天，母親告訴紫鵑說：“你父親來信了，說這個休漁期到了，就回來了。”

紫鵑看着窗口的風鈴，似乎明白這次父親的回來意味着什麼。在紫鵑的記憶裏，父親的形象是多麼高大，絕對不會像幾年前自己看到的匆匆回來，然後匆匆離開的那個人那樣矮小。最重要的是，那個人的頭髮顏色，是黑色的。

離母親說的父親回來的日子就剩下那麼一兩天了，母親神色凝重地找到紫鵑，久久沒有開口，只是抹着眼淚。

“媽，有什麼事情，你就直說吧。是不是爸……”

“紫鵑，你也長這麼大了，什麼事情也不該再瞞着你了。其實，在你十歲那年，也就是你拿到貝殼風鈴的那年冬天，你爸出海捕魚，不幸遇難了。那是一個暴風雨的夜晚，由於出海的距離比平時遠了很多，所以並未及時靠岸。在混亂中，父親將即將跌落海水的另一位船員，及時地推回了船板。由於反衝的力量，父親被推向了波濤沸涌的大海之中，成爲了海中的幽靈。瞞了你這麼多年，都是你爸臨終前的意思，你要怪就怪媽媽吧！過幾天，你爸的遺物跟遺照，將會帶回來埋葬。至於你爸的遺體，永遠地留在了海底了……”

“紫鵑，你爸曾跟我說，一定要把你培養成材，考上大學。如今，你已經了了你爸的心願了，他也該入土爲安了！”說完這話，母親已經泣不成聲了。

幾天後，父親的遺物跟遺照回到了家，紫鵑跟媽媽替父親立了墳，墳頭朝向父親一生熱愛的海洋。

那串貝殼風鈴，早在幾年前因爲破舊，被紫鵑收進木盒裏，放在了 抽屜裏面。隨着學習的加重，紫鵑慢慢地忘記了那串風鈴。但是，紫鵑的心裏，卻種下了對風鈴喜愛無比的根。每次生日，她都會收到以父親名義送的風鈴，各式各樣的。可是，紫鵑卻不知道爲何，總覺得這些風鈴缺點什麼。

告別了父親的亡靈，紫鵑就要北上赴學了。重新見到這串貝殼風鈴，紫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這串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風鈴，這串包含父愛的風鈴，如今只能靜靜地躺在木盒裏面，再也發不出清脆的聲音了。

夜裏，紫鵑夢見了父親。父親坐在窗前，正在用魚線，穿着一顆顆貝殼，做一串貝殼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