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現代詩【四】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鐘聲, 象夢裏的輕濤吐復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着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 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髮絲,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裏? 我要你,要得我心裏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爲什麼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裏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策着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爲了你,爲了你, 我什麼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維 爲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裏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也無法調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裏燒着潑旺的火, 飢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着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着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的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偶 然》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裏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裏──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