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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臨安裏錢婆留髮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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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第二十一卷 臨安裏錢婆留髮跡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雲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這八句詩,乃是晚唐時貫休所作。那貫休是個有名的詩僧,因避黃巢之亂,來於越地,將此詩獻與錢王求見。錢王一見此詩,大加歎賞,但嫌其“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殊無恢廓之意,遣人對他說,教和尚改“十四州”爲“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應聲,吟詩四句。詩曰: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

閒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吟罷,飄然而入蜀。錢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後人有詩譏誚錢王,雲:文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

一個詩僧容不得,如何安口望添州?

此詩是說錢王度量窄狹,所以不能恢廓霸圖,止於一十四州之主。雖如此說,像錢王生於亂世,獨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稱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錢王是誰?他怎生樣出身?有詩爲證:項氏宗衰劉氏窮,一朝龍戰定關中。

紛紛肉眼看成敗,誰向塵埃識駿雄?

話說錢王,名鏐,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其母懷孕之時家中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復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餘,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正欲聲張,忽然不見。只見前後火光亙天,錢公以爲失火,急呼鄰里求救。衆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聽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裏有什麼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錢公因自己錯呼救火,蒿惱了鄰里,十分慚愧,正不過意,又見了這條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兒,必然是妖物,留之無益,不如溺死,以絕後患。

也是這小孩兒命不該絕,本鄰有個王婆,平生唸佛好善,與錢媽媽往來最厚。這一晚,因錢公呼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進房幫助,見養下孩兒,歡天喜地,抱去盆中洗裕被錢公劈手奪過孩兒,按在浴盆裏面,要將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身護住,定不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作何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意故?”錢媽媽也在牀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家中有許多怪異,只恐不是好物,留之爲害!”王婆道:“一點點血塊,那裏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異之兆,反爲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與沒孩兒的人家養育,也是一條性命,與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苦勸不過,只得留了,取個小名,就喚做婆留。有詩爲證:

五月佳兒說孟嘗,又因光怪誤錢王。

試看鬥文並后稷,君相從來豈夭亡!

古時姜嫄感巨人跡而生子,懼而棄之於野,百鳥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重複收養,因名曰棄。比及長大,天生聖德,能播種五穀。帝堯任爲后稷之官,使主稼穡,是爲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開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又春秋時楚國大夫鬥伯比與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兒。其母夫人以爲不雅,私棄於夢澤之中。子出獵,到於夢澤,見一虎跪下,將乳喂一小兒,心中怪異。那虎乳罷孩兒,自去了。子教人抱此兒回來,對夫人誇獎此兒,必是異人。夫人認得己女所生,遂將實情說出。子就將女配與鬥伯比爲妻,教他撫養此兒。

楚國土語喚“乳”做“谷”,喚“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異,取名曰谷於菟。後來長大爲楚國令尹,則今傳說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說:“貴人無死法。”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今日說錢公滿意要溺死孩兒,又被王婆留住,豈非天命?

話休絮煩。再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異,相貌雄偉,膂力非常,與裏中衆小兒遊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兒,也弄他不過,只索讓他爲尊。

這臨安裏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錢婆留每日同衆小兒在山邊遊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蟒衣玉帶。衆小兒都吃一驚,齊說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小兒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拜。”衆小兒羅拜於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爲常。一日回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驚,對鏡暗暗禱告道:“我兒婆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願神靈隱蔽鏡中之形,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教婆留再照時,只見小孩兒的模樣,並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遊戲,衆小兒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計。那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之高。

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龍案坐下的,便是登寶殿了,衆人都要拜賀他。”衆小兒齊聲道好。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樹本子上有幾個韃靼,好借腳力,相在肚裏了,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離地丈許,看得這塊大石親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於石上。衆小兒發一聲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們服也不服?”衆小兒都應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聽我號令。”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幡,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爲始,每早排衙行禮,或剪紙爲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如違了他便打,衆小兒打他不過,只得依他,無不懼怕。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開,休教輕覷小兒孩。

未施濟世安民手,先見驚天動地才。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髮,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大,腰闊膀開;十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商經紀。在裏中不幹好事,慣一偷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傢俬,都被他賭博,消費得七八了。爹孃若說他不是,他就彆着氣,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是管轄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時裏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夥,嘗來打合我去販賣私鹽,我今日身閒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戚漢老門首經過。那戚漢老是錢塘縣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幾個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閒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一日,忽見戚漢老左手上橫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隻大公雞、一個豬頭回來,看了婆留便道:“大郎,連日少會。”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漢老道:“不瞞大郎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對他說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尋人賭雙陸。人聽說是見在官府的兒,沒人敢來上樁。大郎有采時,進去賭對一局。他們都是見採,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正沒生意,且去淘摸幾貫錢鈔使用。”便向戚漢老道:“別人弱他官府,我卻不弱他。便對一局,打甚緊?

只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少停賭對時,我只說有在你處,你與我招架一聲,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漢老素知婆留平日賭性最直,便應道:“使得。”

當下漢老同婆留進門,與二鐘相見。這二鍾一個叫做鍾明,一個叫做鍾亮,他父親是鍾起,見爲本縣錄事之職。漢老開口道:“此間錢大郎,年紀雖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戲。

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裏,特來進見。”原來二鍾也喜拳棒,正投其機;又見婆留一表人材,不勝歡喜。當下敘禮畢,閒講了幾路拳法。鍾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卓上,說道:“今日與錢兄初次相識,且只賭這錠銀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說公子在此,特來相會,不曾帶得什麼採來。”

回頭看着漢老道:“左右有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漢老一時應承了,只得也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兒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這十兩銀子,做兩局賭麼。”

自古道:“稍粗膽壯。”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漢老應出銀子,膽已自不壯了,着了急,一連兩局都輸。鍾明收起銀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送與漢老,作爲頭錢。漢老雖然還有銀子在家,只怕錢大郎又輸去了,只得認着晦氣,收了一兩銀子,將雙陸盤掇過一邊,擺出酒餚留款。婆留那裏有心飲酒,便道:“公子寬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來決賭何如?”鍾明道:“最好。”鍾亮道:“既錢兄有興,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樂;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飲酒。”婆留只得坐了,兩個妓女唱曲侑酒。正是:

賭場逢妓女,銀子當磚塊。

牡丹花下死,還卻風流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