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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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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下王慶闖到定山堡,那裏有五六百人家,那戲臺卻在堡東麥地上。那時粉頭還未上臺,臺下四面,有三四十隻桌子,都有人圍擠着在那裏擲骰賭錢。那擲色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六風兒,五麼子,火燎毛,朱窩兒。

又有那顛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餘簇人。那顛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

渾純兒,三背間,八叉兒。

那些擲色的,在那裏呼麼喝六,顛錢的在那裏喚字叫背;或夾笑帶罵,或認真打。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廢事業,忘寢食,到底是個輸字;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身邊便袋裏,搭膊裏,衣袖裏,都是銀錢,到後捉本算帳,原來贏不多,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頭兒去。不說賭博光景,更有村姑農婦,丟了鋤麥,撇了灌菜,也是三三兩兩,成羣作隊,仰着黑泥般臉,露着黃金般齒,呆呆地立着,等那粉頭出來。看他一般是爹孃養的,他便如何恁般標緻,有若干人看他。當下不但鄰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趕出來□看,把那青青的麥地,踏光了十數畝。

話休絮繁,當下王慶閒看了一回,看得技癢,見那戲臺裏邊,人叢裏,有個彪形大漢兩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漢生得圓眼大臉,闊肩細腰,桌上堆着五貫錢,一個色盆,六隻骰子,卻無主顧與他賭。王慶思想道:“俺自從官司到今日,有十數個月,不曾弄這個道兒了。前日範全哥哥把與我買柴薪的一錠銀在此,將來做個梢兒,與那擲幾擲,贏幾貫錢回去,買果兒。”

當下王慶取出銀子,望桌上一丟,對那漢道:“胡亂擲一回。”那漢一眼着王慶說道:“要擲便來。”說還未畢,早有一個人,向那前面桌子邊人叢裏挨出來,貌相長大,與那坐下的大漢,彷佛相似。對王慶說道:“禿禿他,這錠銀怎好出主?將銀來,我有錢在此。你贏了,每貫只要加利二十文。”王慶道:“最好!”與那人打了兩貫錢,那人已是每貫先除去二十文。王慶道:“也罷!”隨即與那漢講過擲朱窩兒。方擲得兩三盆,隨有一人挨下來,出主等擲。

那王慶是東京積賭慣家,他信得盆口真,又會躲閃打浪,又狡猾奸詐,下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鬧裏踅過那邊桌上去了,那挨下來的,說王慶擲得兇,收了主,只替那漢拈頭兒。王慶一口氣擲贏了兩貫錢,得了採,越擲得出,三紅四聚,只管撒出來。那漢性急反本,擲下便是絕塌腳小四不脫手。王慶擲了九點,那漢偏調出倒八來;無一個時辰,把五貫錢輸個罄盡。

王慶贏了錢,用繩穿過兩貫,放在一邊,待尋那漢贖稍,又將那三貫穿縛停當,方欲將肩來負錢,那輸的漢子喝道:“你待將錢往那裏去?只怕是出爐的熱的,熬炙了手。”王慶怒道:“你輸與我的,卻放那鳥屁?”那漢睜圓怪眼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敢傷老爺!”王慶罵道:“村撮鳥,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裏拔不出來,不將錢去?”那漢提起雙拳,望王慶劈臉打來。王慶側身一閃,就勢接住那漢的手,將右肘向那漢胸脯只一搪,右腳應手,將那漢左腳一勾。

那漢是蠻力,那裏解得這跌法,撲通的望後顛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那立攏來看的人,都笑起來。那漢卻待掙扎,被王慶上前按住,照實落處只顧打。那在先放囊的走來,也不解勸,也不幫助,只將桌上的錢,都搶去了。王慶大怒,棄了地上漢子,大踏步趕去。只見人叢裏閃出一個女子來,大喝道:“那不得無禮!有我在此!”王慶看那女子,生得如何:

眼大露兇光,眉橫殺氣。膘肢坌蠢,全無娜風情;麪皮頑厚,惟賴粉脂鋪翳。異樣釵環插一頭,時興馴鐲露雙臂。頻搬石臼,笑他人氣喘急促;常掇井欄,誇自己膂力不費。針線不知如何拈,拽腿牽拳是長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紀;他脫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團,丟在一個桌上,裏面是箭小袖緊身,鸚哥綠短襖,下穿一條大襠紫夾袖褲兒,踏步上前,提起拳頭,望王慶打來。王慶見他是女子,又見他起拳便有破綻,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雙拳吐個門戶,擺開解數,與那女子相撲。但見: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仙人指路,老子騎鶴。拗鸞肘出近前心,當頭炮勢侵額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擎天橐。這邊女子,使個蓋頂撒花;這裏男兒,耍個腰貫索。兩個似迎風貼扇兒,無移時急雨催花落。

那時粉頭已上臺做笑樂院本,衆人見這邊男女相撲,一齊走攏來,把兩人圍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見王慶只辦得架隔遮攔,沒本事鑽進來,他便覷個空,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望王慶劈心打來。王慶將身一側,那女子打個空,收拳不迭。被王慶就勢扭定,只一交,把女子顛翻;剛剛着地,順手兒又抱起來:這個勢,叫做“虎抱頭”。王慶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衝撞,你自來尋俺。”那女子毫無羞怒之色,倒把王慶讚道:“嘖嘖,好拳腿!果是節!”

那邊輸錢打的,與那放囊搶錢的兩個漢子,分開衆人,一齊上前喝道:“驢牛射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跌我妹子?”王慶喝罵道:“輸敗醃髒村烏龜子,搶了俺的錢,反出穢言!”搶上前,拽拳便打。只見一個人從人叢裏搶出來,橫身隔住了一雙半人,六個拳頭,口裏高叫道:“李大郎,不得無禮!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動手!都是一塊土上人,有話便好好地說!”王慶看時,卻是範全。三人真個住了手。範全連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萬福,便問:“李大郎是院長親戚麼?”範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腳!”

王慶對範全道:“叵耐那自己輸了錢,反教同夥兒搶去了。”範全笑道:“這個是二哥五哥的買賣,你如何來鬧他?”那邊段二,段五四隻眼着看妹子。那女子說道:“看範院長麪皮,不必和他爭鬧了。那錠銀子來!”段五見妹子勸他,又見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輸了”,只得取出那錠原銀,遞與妹子三娘。那三娘把與範全道:“原銀在此,將了去!”說罷,便扯着段二段五,分開衆人去了。範全也扯了王慶,一逕回到草莊內。

範全埋怨王慶道:“俺爲娘面上,擔着血海般膽,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與哥哥營謀。你卻怎般沒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潑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滲瀨,人起他個綽號兒,喚他做『大蟲窩』。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誘紮了多少。他十五歲時,便嫁個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炙□殺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專一在外尋趁鬧,賺那噁心錢兒。鄰近村坊,那一處不怕他的?他每接這粉頭,專爲勾引人來賭博。那一張桌子,不是他圈套裏?哥哥,你卻到那裏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馬腳來,你吾這場禍害,卻是不小。”王慶被範全說得頓口無言。範全起身對王慶道:“我要州里去當值,明日再來看你。”

不說範全進房州城去,且說當日王慶,王晚歇息,一宿無話。次日,梳洗方畢,只見莊客報道:“段太公來看大郎。”王慶只得到外面迎接,卻是皺面銀鬚一個老叟。敘禮罷,分賓主坐定。段太公將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口裏說道:“果是魁偉!”便問王慶那裏人氏?因何到此?範院長是足下甚麼親戚?曾娶妻也不?王慶聽他問得蹺蹊,便捏一派假話,支吾說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雙亡,妻子也死過了,與範節級是中表兄弟。因舊年範節級有公幹到西京,見在下獨自一身,沒人照顧,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頗知些拳棒,待後覷個方便,就在本州討個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