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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卷三十四 列傳第四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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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祜杜預(杜錫)】

《晉書》卷三十四 列傳第四

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世吏二千石,至祜九世,並以清德聞。祖續,仕漢南陽太守。父衟,上黨太守。祜,蔡邕外孫,景獻皇后同產弟。祜年十二喪父,孝思過禮,事叔父耽甚謹。嘗遊汶水之濱,遇父老謂之曰:"孺子有好相,年未六十,必建大功於天下。"既而去,莫知所在。及長,博學能屬文,身長七尺三寸,美鬚眉,善談論。郡將夏侯威異之,以兄霸之子妻之。舉上計吏,州四闢從事、秀才,五府交命,皆不就。太原郭奕見之曰:"此今日之顏子也。"與王沈俱被曹爽闢。沈勸就徵,祜曰:"委質事人,復何容易。"及爽敗,沈以故吏免,因謂祜曰:"常識卿前語。"祜曰:"此非始慮所及。"其先識不伐如此。

夏侯霸之降蜀也,姻親多告絕,祜獨安其室,恩禮有加焉。尋遭母憂,長兄發又卒,毀慕寢頓十餘年,以道素自居,恂恂若儒者。

文帝爲大將軍,闢祜,未就,公車徵拜中書侍郎,俄遷給事中、黃門郎。時高貴鄉公好屬文,在位者多獻詩賦,汝南和逌以忤意見斥,祜在其間,不得而親疏,有識尚焉。陳留王立,賜爵關中侯,邑百戶。以少帝不願爲侍臣,求出補吏,徙祕書監。及五等建,封鉅平子,邑六百戶。鍾會有寵而忌,祜亦憚之。及會誅,拜相國從事中郎,與荀勖共掌機密。遷中領軍,悉統宿衛,入直殿中,執兵之耍,事兼內外。

武帝受禪,以佐命之勳,進號中軍將軍,加散騎常侍,改封郡公,邑三千戶。固讓封不受,乃進本爵爲侯,置郎中令,備九官之職,加夫人印綬。泰始初,詔曰:"夫總齊機衡,允釐六職,朝政之本也。祜執德清劭,忠亮純茂,經緯文武,謇謇正直,雖處腹心之任,而不總樞機之重,非垂拱無爲委任責成之意也。其以祜爲尚書右僕射、衛將軍,給本營兵。"時王佑、賈充、裴秀皆前朝名望,祜每讓,不處其右。

帝將有滅吳之志,以祜爲都督荊州諸軍事、假節,散騎常侍、衛將軍如故。祜率營兵出鎮南夏,開設庠序,綏懷遠近,甚得江漢之心。與吳人開布大信,降者欲去皆聽之。時長吏喪官,後人惡之,多毀壞舊府,祜以死生有命,非由居室,書下徵鎮,普加禁斷。吳石城守去襄陽七百餘里,每爲邊害,祜患之,竟以詭計令吳罷守。於是戍邏減半,分以墾田八百餘頃,大獲其利。祜之始至也,軍無百日之糧,及至季年,有十年之積。詔罷江北都督,置南中郎將,以所統諸軍在漢東江夏者皆以益祜。在軍常輕裘緩帶,身不被甲,鈴閤之下,侍衛者不過十數人,而頗以畋漁廢政。嘗欲夜出,軍司徐胤執棨當營門曰:"將軍都督萬里,安可輕脫!將軍之安危,亦國家之安危也。胤今日若死,此門乃開耳。"祜改容謝之,此後稀出矣。

後加車騎將軍,開府如三司之儀。祜上表固讓曰:"臣伏聞恩詔,拔臣使同臺司。臣自出身以來,適十數年,受任外內,每極顯重之任。常以智力不可頓進,恩寵不可久謬,夙夜戰悚,以榮爲憂。臣聞古人之言,德未爲人所服而受高爵,則使才臣不進;功未爲人所歸而荷厚祿,則使勞臣不勸。今臣身託外戚,事連運會,誡在過寵,不患見遺。而猥降發中之詔,加非次之榮。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身辱高位,傾覆尋至,願守先人弊廬,豈可得哉!違命誠忤天威,曲從即復若此。蓋聞古人申於見知,大臣之節,不可則止。臣雖小人,敢緣所蒙,念存斯義。今天下自服化以來,方漸八年,雖側席求賢,不遺幽賤,然臣不爾推有德,達有功,使聖聽知勝臣者多,未達者不少。假令有遺德於版築之下,有隱才於屠釣之間,而朝議用臣不以爲非,臣處之不以爲愧,所失豈不大哉!臣忝竊雖久,未若今日兼文武之極寵,等宰輔之高位也。且臣雖所見者狹,據今光祿大夫李憙執節高亮,在公正色;光祿大夫魯芝潔身寡慾,和而不同;光祿大夫李胤清亮簡素,立身在朝,皆服事華髮,以禮終始。雖歷位外內之寵,不異寒賤之家,而猶未蒙此選,臣更越之,何以塞天下之望,少益日月!是以誓心守節,無苟進之志。今道路行通,方隅多事,乞留前恩,使臣得速還屯。不爾留連,必於外虞有闕。匹夫之志,有不可奪。"不聽。

及還鎮,吳西陵督步闡舉城來降。吳將陸抗攻之甚急,詔祜迎闡。祜率兵五萬出江陵,遣荊州刺史楊肇攻抗,不克,闡竟爲抗所擒。有司奏:"祜所統八萬餘人,賊衆不過三萬。祜頓兵江陵,使賊備得設。乃遣楊肇偏軍入險,兵少糧懸,軍人挫衄。背違詔命,無大臣節。可免官,以侯就第。"竟坐貶爲平南將軍,而免楊肇爲庶人。

祜以孟獻營武牢而鄭人懼,晏弱城東陽而萊子服,乃進據險耍,開建五城,收膏腴之地,奪吳人之資,石城以西,盡爲晉有。自是前後降者不絕,乃增修德信,以懷柔初附,慨然有吞併之心。每與吳人交兵,剋日方戰,不爲掩襲之計。將帥有欲進譎詐之策者,輒飲以醇酒,使不得言。人有略吳二兒爲俘者,祜遣送還其家。後吳將夏詳、邵顗等來降,二兒之父亦率其屬與俱。吳將陳尚、潘景來寇,祜追斬之,美其死節而厚加殯斂。景、尚子弟迎喪,祜以禮遣還。吳將鄧香掠夏口,祜募生縛香,既至,宥之。香感其恩甚,率部曲而降。祜出軍行吳境,刈谷爲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每會衆江沔遊獵,常止晉地。若禽獸先爲吳人所傷而爲晉兵所得者,皆封還之。於是吳人翕然悅服,稱爲羊公,不之名也。

祜與陸抗相對,使命交通,抗稱祜之德量,雖樂毅、諸葛孔明不能過也。抗嘗病,祜饋之藥,抗服之無疑心。人多諫抗,抗曰:"羊祜豈鴆人者!"時談以爲華元、子反覆見於今日。抗每告其戍曰:"彼專爲德,我專爲暴,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利。"孫皓聞二境交和,以詰抗。抗曰:"一邑一鄉,不可以無信義,況大國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於祜無傷也。"

祜貞愨無私,疾惡邪佞,旬勖、馮紞之徒甚忌之。從甥王衍嘗詣祜陳事,辭甚俊辨,祜不然之,衍拂衣而起。祜顧謂賓客曰:"王夷甫方以盛名處大位,然敗俗傷化,必此人也。"步闡之役,祜以軍法將斬王戎,故戎、衍並憾之,每言論多毀祜。時人爲之語曰:"二王當國,羊公無德。"

咸寧初,除徵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得專辟召。初,祐以伐吳必藉上流之勢。又時吳有童謠曰:"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祜聞之曰:"此必水軍有功,但當思應其名者耳。"會益州刺史王浚徵爲大司農,祜知其可任,浚又小字阿童,因表留浚監益州諸軍事,加龍驤將軍,密令修舟楫,爲順流之計。

祜繕甲訓卒,廣爲戎備。至是上疏曰:"先帝順天應時,西平巴蜀,南和吳會,海內得以休息,兆庶有樂安之心。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由人而成,不一大舉掃滅,則衆役無時得安。亦所以隆先帝之勳,成無爲之化也。故堯有丹水之伐,舜有三苗之徵,鹹以寧靜宇宙,戢兵和衆者也。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並亡,自此來十三年,是謂一週,平定之期覆在今日矣。議者常言吳楚有道後服,無禮先強,此乃謂侯之時耳。當今一統,不得與古同諭。夫適道之論,皆未應權,是故謀之雖多,而決之慾獨。凡以險阻得存者,謂所敵者同,力足自固。苟其輕重不齊,強弱異勢,則智士不能謀,而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爲國,非不險也,高山尋雲霓,深谷肆無景,束馬懸車,然後得濟,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藩籬之限,斬將搴旗,伏屍數萬,乘勝席捲,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皆無戰心,誠力不足相抗。至劉禪降服,諸營堡者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難,不過劍閣;山川之險,不過岷漢;孫皓之暴,侈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衆,多於前世;資儲器械,盛於往時;今不於此平吳,而更阻兵相守,征夫苦役,日尋干戈,經歷盛衰,不可長久,宜當時定,以一四海。今若引樑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衆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衆,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吳緣江爲國,無有內外,東西數千裏,以藩籬自持,所敵者大,無有寧息。孫皓孫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名臣重將不復自信,是以孫秀之徒皆畏逼而至。將疑於朝,士困於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猶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盾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則長江非復所固,還保城池,則去長入短。而官軍懸進,人有致節之志,吳人戰於其內,有憑城之心。如此,軍不逾時,克可必矣。"帝深納之。

會秦涼屢敗,祜復表曰:"吳平則胡自定,但當速濟大功耳。"而議者多不同,祜嘆曰:"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故有當斷不斷。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於後時哉!"

其後,詔以泰山之南武陽、牟、南城、樑父、平陽五縣爲南城郡,封祜爲南城侯,置相,與郡公同。祜讓曰:"昔張良請受留萬戶,漢祖不奪其志。臣受鉅平於先帝,敢辱重爵,以速官謗!"固執不拜,帝許之。祜每被登進,常守衝退,至心素著,故特見申於分列之外。是以名德遠播,朝野具瞻,搢紳僉議,當居臺輔。帝方有兼併之志,仗祜以東南之任,故寢之。祜歷職二朝,任典樞要,政事損益,皆諮訪焉,勢利之求,無所關與。其嘉謀讜議,皆焚其草,故世莫聞。凡所進達,人皆不知所由。或謂祜慎密太過者,祜曰:"是何言歟!夫入則造膝,出則詭辭,君臣不密之誡,吾惟懼其不及。不能舉賢取異,豈得不愧知人之難哉!且拜爵公朝,謝恩私門,吾所不取。"

祜女夫嘗勸祜"有所營置,令有歸戴者,可不美乎?"祜默然不應,退告諸子曰:"此可謂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臣樹私則背公,是大惑也。汝宜識吾此意。"嘗與從弟琇書曰:"既定邊事,當角巾東路,歸故里,爲容棺之墟。以白士而居重位,何能不以盛滿受責乎!疏廣是吾師也。"

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嘆息,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

祜當討吳賊功,將進爵土,乞以賜舅子蔡襲。詔封襲關內侯,邑三百戶。

會吳人寇弋陽、江夏,略戶口,詔遣侍臣移書詰祐不追討之意,並欲移州復舊之宜。祜曰:"江夏去襄陽八百里,比知賊問,賊去亦已經日矣。步軍方往,安能救之哉!勞師以免責,恐非事宜也。昔魏武帝置都督,類皆與州相近,以兵勢好合惡離。疆埸之間,一彼一此,慎守而已,古之善教也。若輒徙州,賊出無常,亦未知州之所宜據也。"使者不能詰。

祜寢疾,求入朝。既至洛陽,會景獻宮車在殯,哀慟至篤。中詔申諭,扶疾引見,命乘輦入殿,無下拜,甚見優禮。及侍坐,面陳伐吳之計。帝以其病,不宜常入,遣中書令張華問其籌策。祜曰:"今主上有禪代之美,而功德未著。吳人虐政已甚,可不戰而克。混一六合,以興文教,則主齊堯舜,臣同稷契,爲百代之盛軌。如舍之,若孫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百萬之衆,長江未可而越也,將爲後患乎!"華深贊成其計。祜謂華曰:"成吾志者,子也。"帝欲使祜臥護諸將,祜曰:"取吳不必須臣自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功名之際,臣所不敢居。若事了,當有所付授,願審擇其人。"

疾漸篤,乃舉杜預自代。尋卒,時年五十八。帝素服哭之,甚哀。是日大寒,帝涕淚沾須鬢,皆爲冰焉。南州人徵市日聞祜喪,莫不號慟,罷市,巷哭者聲相接。吳守邊將士亦爲之泣。其仁千所感如此。賜以東園祕器,朝服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詔曰:"徵南大將軍南城侯祜,蹈德衝素,思心清遠。始在內職,值登大命,乃心篤誠,左右王事,入綜機密,出統方岳。當終顯烈,永輔朕躬,而奄忽殂隕,悼之傷懷。其追贈侍中、太傅,持節如故。"

祜立身清儉,被服率素,祿俸所資,皆以贍給九族,賞賜軍士,家無餘財。遺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從弟琇等述祜素志,求葬於先人墓次。帝不許,賜去城十里外近陵葬地一頃,諡曰成。祜喪既引,帝於大司馬門南臨送。祜甥齊王攸表祜妻不以侯斂之意,帝乃詔曰:"祜固讓歷年,志不可奪。身沒讓存,遺操益厲,此夷叔所以稱賢,季子所以全節也。今聽複本封,以彰高美。"

初,文帝崩,祜謂傅玄曰:"三年之喪,雖貴遂服,自天子達;而漢文除之,毀禮傷義,常以嘆息。今主上天縱至孝,有曾閔之性,雖奪其服,實行喪禮。喪禮實行,除服何爲邪!若因此革漢魏之薄,而興先王之法,以敦風俗,垂美百代,不亦善乎!"玄曰:"漢文以末世淺薄,不能行國君之喪,故因而除之。除之數百年,一旦復古,難行也。"祜曰:"不能使天下如禮,且使主上遂服,不猶善乎!"玄曰:"主上不除而天下除,此爲但有有父子,無復君臣,三綱之道虧矣。"祜乃止。

祜所著文章及爲《老子傳》並行於世。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遊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爲墮淚碑。荊州人爲祜諱名,屋室皆以門爲稱,改戶曹爲辭曹焉。